(五五五)西洋密使

    雨后的夜晚,狭窄的小巷,两侧的木板屋高低不齐,墙壁斑驳、破旧且死气沉闷。一条黑狗躺在小酒馆门前的石板地上,看到远处有人影晃动,从门头下灯笼的火光里半蹲起来,却又仿佛瞧见了异象似的,将几欲脱口而出的犬吠化为了一声悲哀的低鸣,继而将腹部给整个儿趴到了地面上。
  一个穿着西洋式袍装的人打巷子深处走来,头上顶个大檐帽,看不清脸部,还用条手绢捂住了帽下的近乎鼻部,似乎忍受不了某种异味。来到小酒馆门前,对着那条狗用英语骂了声“屎狗”,轻推木门便闪了进去。
  店内共有十来张小圆桌,台面铺着红绿色的格子布,四名粗汉打扮的西洋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喝酒玩牌,还有名穿白绸衬衫的西洋男子一个人呆着角落里,神色忧郁,正用鹅毛笔蘸着墨水在纸上写着什么,也许是剧本,抑或情书。
  戴着围裙的酒保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瞧清了来客从帽檐下露出来的脸,低声道:“先生们等您多时了”,转身带着来人往二楼走去。
  新来的人引起了牌桌上汉子们的注意,纷纷回头来瞧,只见到一个极漂亮的宋国少年正脱下帽子,用英语朝着这边说了声:“晚上好,先生们。”待要答礼时,却来不及了,一个长长的身影已消失在楼道口。
  楼梯狭小,踩上去咯咯直响,墙壁上燃着的油灯只勉强照得清脚下。二楼有三个门,酒保带着他走到尽头,打开最里面的那扇,身子一侧,阿图就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斜顶的阁楼,最深处,也就是最斜的地方摆着几张低脚矮软椅,软椅中间是一张小圆茶几。右手靠墙处还摆着张大床,床前放着的不是床柜,而是两个空啤酒桶,一些杂物就摆放在上面。
  酒保关上门离去,三个人迎了上来。中间是琼斯先生,左边是名微胖的男子,面色红润,两颊留着黄色的络腮胡子。右边是名灰发的削瘦男子,脸腮刮得青青的,还戴着副眼镜,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
  双方照面,琼斯先引荐留着络腮胡的男人道:“这位是邓普顿爵士,乃我不列颠王国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东方特使,专门前来寻求与大宋缔结新的邦交关系。”
  阿图捧着早已摘下的帽子,微微颔首用英语道:“很高兴认识您,邓普顿爵士。”
  邓普顿的络腮胡修剪得整齐,身上穿了件蓝色的短上衣,袖口处露出了衬衫的白花袖边,下着黑色吊带长裤和黑皮鞋,熨烫得笔挺,可见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刚等对方说完话,便行了个标准的宋式揖手礼,用发音古怪的国语说:“鄙人久闻宋国的如意子大名,今日得见尊颜,深感万分荣幸。”
  英国人的国语虽然发音有问题,但还是能听明白,用词也很不错。对于这点阿图并不奇怪,人都是会努力跟随强者的,道理就好似李斯要从楚国跑去秦国出仕一样,西洋各国人都在致力学习着宋语,有的地方从小学堂就开始教授宋语了,还有的城市将宋语用作了第二官方语言,邓普顿会说宋语并不算异常。
  接着,琼斯先生开始介绍另外那名男子:“这位是尼德兰的德斯米特先生。尼德兰是我不列颠王国的盟友,德斯米特先生受国王约翰所托,前来寻求与大宋发展新的邦交。”
  “很高兴认识您,德斯米特先生。”阿图致以同样一礼。
  德斯米特的鼻子很高,打眼镜片里流露出来的是精明又犀利的眼神,其穿着与邓普顿类似,只是一身尚灰,边回礼,边用英语说:“很高兴见到您,子爵阁下。”
  尼德兰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名为勃朗第的公国,位于北欧,与英国隔海相望。正如一些神圣帝国的诸侯一样,勃朗第公国于上个世纪趁着帝国衰落之际而获得了独立,并改名为尼德兰王国。欧罗巴人是个非常认真的团体,他们对待宗教的问题极其严肃,自新教于十四世纪出现以后,教派分离使得整个欧洲都为此动荡不安。因尼德兰和英国都信奉新教,所以两国长期结为同盟以对抗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法国,在美洲的殖民地也唇齿相依。
  在下午的拜访里,琼斯先生坦诚了自己英国枢密院二等秘书的身份,请求阿图从中牵线将两位密使引荐给皇帝陛下,并说他们可能已被人所跟踪,请他尽快采取些办法来保障两位密使的安全。由于他说得急迫,阿图也来不及事先去向皇帝通报一声,自作了些布置后,单身来到了这里。
  见礼完毕,四人来到软椅前分头坐下。琼斯道:“很抱歉约如意子来这个破旧的酒馆,但也是没办法,我们得避开巴尔德公会的耳目。”
  巴尔德公会的名字阿图已听说过多次,没想到他们的势力竟然渗透到大宋的京都来了,用怀疑的目光朝三人看去,所见的表情显然是回答着“正是”二字。
  “这里混杂着来自数大洲的各色人等,本来也不是个理想之地,但如今外面反我等西洋人的情绪很浓,只有此地还算安宁。”琼斯苦笑道,然后问:“如意子愿意喝茶,还是咖发,或是酒?”
  此处是位于夹江畔的一块低洼地,因为潮湿且传言风水不好,所以地价、房价和租金都便宜,引来了于京都讨活的各国外籍人集居于此。久而久之,宋人便基本上全迁了出去,成了名副其实的“番人区”。
  男人谈国之大事,就算不煮酒,也得把酒论道,阿图笑道:“要不,我们喝点英国威士忌?”
  “如君所愿。”琼斯站起身来,走出房去拿酒。
  琼斯先生的国语比琼斯夫人都说得好,几乎能追得上赫克托先生,也是个学语言的天才,难怪会被派到大宋来做有关情报之事。房间内就剩下了三个人,扯了几句闲话后,阿图问道:“邓普顿先生,我国外务司乃是在马尼拉,为何特使先生不去那里与我国外务司官员接洽,反而要前来南京呢?”
  大宋的外务司隶属于中书院,专管西洋各国事物,但自睿宗以后就迁去了马尼拉,而不像管诸侯事物的理藩院与管藩、属国事物的鸿胪寺那样设在京都。
  邓普顿尚未回答,琼斯就转了回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瓶琥珀色的威士忌与四个小方杯。
  酒杯倒满,阿图先闻酒味,一股淡淡的烟熏味渗入鼻中。先尝一小口,让酒味在口齿与舌尖回荡,细细分辨其中的滋味,吞下赞道:“好酒。”再看酒液挂杯,细长的一条,可见其醇厚,又笑问道:“可是打不列颠来的原瓶酒?”
  有些酒商将西洋酒大桶地运来,再于本地装瓶,其中滋味就有了稍许的变化,善饮者闻香便知差别。琼斯一张瘦白脸上露出了汗颜色,惭愧道:“在下只是从酒保那里取来,并不知是否原瓶酒。”
  一个小花絮使得气氛活跃了起来,每人都拿起杯来喝了一口。接着,阿图举杯道:“在下提议,为咱们的皇帝陛下、女王陛下与国王陛下同干一杯。”
  听了这个提议,琼斯竟然站起来对着阿图鞠了个躬,激动地说:“阁下,请允许我以此来表达对您的感谢。这么多年来,您是我见过的宋国人中第一个愿为我们美丽女王干杯的人。”
  看来起码是英国人在这里不怎么受人待见,一句套话就让他动情成这样,便是所谓的国家和民族情感吧。阿图先是有点懵,跟着站起身来回礼道:“能为女王祝酒,也是在下的荣幸。”
  邓普顿与德米斯特也随之起立,端起酒杯来各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于是四个人站着干了一杯,祝赵弘、伊丽莎白与约翰陛下万岁无疆。
  对于英女王伊丽莎白,阿图曾读过一段翻译过来的文字性叙述,说她是西元一五三七年生人,今年恰好就是三十岁,有着“一头金红色的长发,水汪汪的大眼睛嵌在鹅蛋形的脸上,皮肤有如带着朝露的百合花,身材窈窕,细腰仅一尺八。。。”想像起来就是个美女,据说还精通多门语言,能抒写诗歌,算是大大的有才,也好象一直都没嫁人,坐下后问道:“邓普顿爵士刚从英国前来,不知女王此时有没有了一位丈夫?”
  邓普顿的脸色一下子就转为了沮丧,短叹道:“陛下至今还没有选定丈夫,也没有传闻显示女王会选择一位丈夫,因而我国不知何时才能有一位****。”
  这个情形和花想容相似,因为不太了解英国那边的风俗和事物,加上大伙要说正事,阿图也就不去八卦地探究她不嫁人的因由,转而问有关女王的健康、喜好等等一些事宜。
  于此类话题,邓普顿和琼斯可是非常愿意回答,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们的女王,说她是如何地聪慧,如何地善良,风采又是如何地使人心折,永远是宫廷舞会上的那只最惹人注目的天鹅;欧洲诸多的贵族早已展开对她的百般追求,可女王始终不为所动,静心等候神为她所拣选的夫君等等,问一而答三,听得阿图都快心痒了,恨不得立马飞去伦敦去亲眼瞧瞧她。
  一大堆闲话之后,四人再为女王“永远美丽”而干杯,然后就开始说正事了。
  邓普顿开始回答阿图的上一个问题,说他肩负着秘密使命前来大宋,随身携带有女王给大宋皇帝陛下的亲笔书信一封和礼物若干。由于大宋正在和欧洲的西班牙、法国和葡萄牙开战,因而英国和尼德兰也不想公开地触怒三国以及教皇,最好能与大宋在私下缔结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盟约;
  其次,在大宋和西洋三国开战以前,中书院马尼拉外务司的陈必达陈院司一向都亲西、法,而对英、尼两国极端傲慢,两国大使每次求见他,必等二个钟头,寻他办事则敷衍塞责,且还要索取不菲的进俸,否则就根本不予理睬。开战以后,本以为他会稍微改变下对两国的姿态,岂不料在陈大人眼前,西洋各国都是一丘之貉,态度更加蛮横无礼,轻则叱呵,重则赶将出门。因此,英、尼两国觉得陈必达此人不可信任,也因此而无法通过正常途径来接触到大宋的皇帝或朝廷,两位特使便只身前来京都,希望能通过一种非正常的渠道来达成使命;
  其三,为西班牙国王效力的巴尔德公会在马尼拉的力量强大,假使特使们无法在短期内完成任务,时间一长就难免事情败露,还有被暗杀之虞。
  邓普顿说完这番话,德米斯特也点头附和道:“的确是这样的。与英国外交使节相比,我尼德兰国要更加受到贵国大人们的怠慢。”
  阿图却反问道:“暗杀?”
  琼斯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斩钉截铁地说:“不错,正是暗杀!最近五年内,巴尔德公会已经暗杀了我不列颠王国三名派在东方的高级人员。”
  在泱泱大宋的本土上,竟然潜伏着异国的杀手,使人震惊,阿图沉声问道:“巴尔德公会在大宋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琼斯答道:“巴尔德公会本来没有这么大的能力,但它财力雄厚,私下雇佣了一些贵国的民间帮会来为它做事,包括暗杀这类令人发指的恶行,兴许还有某些官员也被它给收买了。”
  “哪些帮会?”阿图追问道。
  琼斯叹着气,摊手道:“贵国的帮会多如牛毛,在下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