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相别

    宋让回那山神庙中,已是朝阳初升时候。却见门前坐着一个老者,木簪挽着花白发髻,身穿一件葛布道袍,腰上挂着一个黄皮葫芦,赤足踏着木屐,一手持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自斟自饮,神情自在,不是那地仙张倘是谁?
  那张倘见到宋让过来,站起身便欲说话。
  不料这宋让见自己打死打活,正主却在这里快活自在。一夜惊魂化作三千丈无明业火,登时面上一沉,不等那张倘开口,上前揪住那地仙,骂起来,道:“呔!老儿,我为你险丢了性命,你却在这里快活吃酒!”
  张倘不想自己喝了点酒居然惹这煞神发怒,忙赔笑道:“老汉刚刚醒来,见供桌上有些酒水,因百年来不曾尝过此物,方才浅尝了些,殊无清闲之意,壮士原谅则个。”
  宋让听了,犹是不依不饶,夺过酒壶,连底喝了,方才舒畅一点,那仙儿又过来相求,宋让这才放开那张倘,道:“先放你一条性命。”
  张倘见这煞神总算揭过,这才松了一口气,旁边的仙儿赶紧过来搀扶,又将一夜惊险与一个月来的辛酸说过,只说得那仙儿泪眼汪汪,泪人儿也似。
  张倘听了,又惊又愧,连声安慰。
  宋让在一旁,看得眉头都皱起来,啐道:“又不是甚生死别离,眼泪涟涟作甚?”又对那张倘道:“我自神笏峰下来,那个真人托我告诉你,若是脱得劫时,可上山去找他。”
  张倘一听此言,先是一愣,而后惊喜起来,道:“到底我的诚心打动了仙人。”
  宋让一见他如此高兴,心中却不快起来,暗道:“这个老儿太幸运,先是脱了劫数,后却入了仙门,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尽,如何得了?我先唬他一唬。”
  便冷笑道:“你当那黄元真人真个怜惜你的诚心?”
  张倘一听,面上有些不悦,道:“壮士怎说出这种话来。”
  宋让道:“他若真怜惜你的才智,你度劫时,便该派个修为高深的弟子来。若是如此,昨日那般险境,不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却只打发我这不相干的人走这一遭?成时,是你福缘深厚,便收你做个洒扫的弟子。不成时,哼哼,你化作劫灰与他何干?”
  张倘闻言,却只一笑,道:“壮士又将话来蒙骗我,黄元真人是个有道高真,一番安排必有用意,休要这般揣摩他。”
  宋让一听,知道这张倘唬不动,便道:“他时被骗,也是你咎由自取。”
  地仙只是微笑,却不言语,宋让吃了个无趣,道:“你几时动身?”
  地仙道:“仙缘难求,自然越快越好。”
  宋让从身后摸出那葫芦来,放出两个小鬼,道:“这两个货色,乃是救过我性命的,如今你上了天府,我为他们讨个前程。你上山时,顺道也提携他们一下,上去粘粘仙气,他年也是个出身,好过做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两个小鬼不想宋让却说出此话,这些日子两个跟随宋让没少吃苦,几番生死,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宋让让他们走,一时却也说不出滋味来。
  张倘见两个小鬼不说话,便笑道:“也罢,你们便随我去吧。”
  说罢,将袖子一摆,葫芦中飞出两道黑气,入了袖口。两个小鬼向着宋让长揖一首,化作两团黑烟也入了地仙袖中。
  宋让见两个小鬼有了出身,道:“方才了却。”
  张倘笑道:“壮士也有事,不如就此别过?”
  宋让将手一拱,也不说话,提起双刀自去收拾马车去了。
  驾上马车,正要走时,却听身后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却是那仙儿赶上前来,望着宋让,咬嘴似要说话,却半天不言。
  宋让看的心急,斥道:“说又不说,却待如何?”
  仙儿被他一骂,却咬得更紧,宋让不耐,手上一扬,便要打马,那仙儿却忽然将手往头上一伸,扯出一根钗子来,塞到宋让手上。
  宋让摊手一看,却是一根木钗,又细又长,磨得十分细滑,唯有钗头一朵夭桃,低头含蓄,将放未放。
  宋让一见,有些不喜欢,道:“女儿家家的事物,给我作甚?”
  那仙儿却只低头不语,宋让要塞回去时,她却转身跑到张倘身旁去了。
  张倘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头灰毛驴,见宋让要追过来,他却骑在上面笑道:“此乃是仙儿一点心意,壮士收下何妨?”
  手牵毛驴的仙儿闻了这话,却将头稍稍抬起来,偷望宋让,不料宋让眼睛一转,正望着她,慌得她连忙将头低得更深。
  宋让见那仙儿神情,似是十分想自己收下这钗子,倒也不好坚拒,闹出尴尬,只道:“多谢美意。”便将那钗子随手塞进包袱中,扬鞭打马而去。
  地仙见宋让去了,对那犹自发愣的仙儿一瞥,笑道:“上路吧。”
  仙儿闻言,心头一震,缓过神来,低声应了一句,也不敢抬头去看张倘。只牵着毛驴,往那神笏峰去。
  只说宋让,离了那山神庙,自然是望天城去,一路上路到好走,不几日来到壶山脚下,本待去看望那壶山寺方丈,顺便祭扫父亲的墓冢,犹豫一阵,却又不决起来。
  “父亲遇害已是大半年之久,我却未能报仇,这般不孝,如何有面目去他坟前?”
  宋让念到此处,不敢上山,索性赶了马车,自山脚绕过,直奔天城而去。
  一路上,人却越来越多,或拖家携口,或三五十人,大小车辆拖着家什,相伴都是望北方去的。
  宋让不解,便停下车来,拦住两个夫妇模样的,问道:“这一路上怎许多赶路之人?”
  那男的约有二十多岁,细皮嫩肉,像是个秀才,女子十五六岁,身子纤瘦,虽无十分的颜色,却也秀慧,只是面上抹了些灶灰,显得黑瘦。
  见这宋让身躯雄壮,身怀利刃,面上又有刀疤一条,十足的好汉模样,二人俱都惊怕,男子连忙上前道:“好汉不知道,自打去年天子驾崩,这天下便不太平了。”
  “哦?”
  宋让道:“如何个不太平法?”
  那秀才道:“先前是有吕贼妄行废立,诛杀忠良。后是昌都柴帏、丰昌许虎等十二城人马起兵伐吕,拥立太子级,一路攻杀,已经打到伍城。又是虞州绿林水陆十八寨人马起兵造反,数月内连下十几城,占了大半个虞州,现在正在攻打牛县。三方人马你来我往,绕着天城打了半个多月了。你说这牛县与伍城,一个是天城的陆路门户,一个是天城的水路门户,两城只要下了一城,天城哪里可保?”
  “原来这般。”宋让道:“难怪这般景象,如此说来,你们也是逃难去的?”
  那秀才道:“那天城若破,乱兵过处,哪里还有活路?故此有亲朋的、能走得动的都往四处走了,我听说北方公输家乃是豪杰,见此乱象,正开仓放粮,救济流民,同时筑台散金,招贤纳士。我是个读书之人,便欲过去,谋个前程,虽比不得朝廷之上来的尊荣,却也是一条出路。”
  宋让点头道:“也是。”
  那人见宋让言谈倒不似面貌凶恶,壮起胆来,对宋让道:“壮士这是要去天城?”
  宋让道:“做些生意。”
  秀才却道:“这般景象,多成亏本,不顺时还要丢了性命,钱财虽好,劝壮士还要思量一番。”
  宋让笑道:“乃是小本生意,身上衣食,头上双亲,都从中来,不好舍弃。”
  秀才见宋让这般固执,也不再相劝,摇摇头,领着娘子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