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二)奸细信使

    黯淡的天色,蒙蒙的细雨,窄巷内份外的清冷。几顶斗笠、两把油纸雨伞在巷内孤单地走过一段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家门。
  一辆双驾马车从大街上跑进小巷,因道太窄而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又因地面的凸凹不平而格外的晃震起来,颠得轰隆隆作响。前行了数十步后,马车来到了一处小院门口停下,巴卡俐落地跳下驾位,打开车门,喊声:“老爷,到了”。随后,一位衣着翩翩的贵公子应声跳落。
  贵公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头裹一块黑纱红底方巾,身着圆领紫黑色金银二线绣花棉袍,脚蹬褐色麂皮靴子,外披黑色丝绒大氅,腰间悬玉佩,右手拇指上还戴着了碧玉扳指,贵气凌人。此人自然就是阿图,只是相貌已改得与往日大不相同,一是唇上多了一撇漂亮的八字胡,这是向酋木正学来的;二是用千面纸将自己的脸给贴了,一些脸上稍许的凸凹和纹理变化就将整个面容改变了许多。如此乔装改扮后,就是十个老婆站在身前,若不仔细地分辨也保准认不出他来。
  等阿图下了车,巴卡便跑去大门前,在紧闭的木门上按着某种节奏敲了数声。很快,门打开了,黑瘦的从桂,就是原来的船员阿桂,出现在门口,唤一声:“老爷。”
  小院是前年阿图初到京都时让牵晃给买下的,原是给一干船员们居住,后因他们各有了去处和新住所就空了下来。在曼萨尼约的时候,阿图把这个地址留给了德阿维莱斯,用作双方接头的地点。两个月前,他让从桂从宝江船厂里离职并带着名下人搬进来住,专门在此等美洲派来的接头人。而今天,接头人终于来了。
  开门的从桂让开了身子,阿图向四周略微一瞧后,便掏出把折扇拿在手中,开始踱着慢吞吞地八字步往里挪。穿过了院子来到了正房,客厅中的一名着青衫的宋人已经站起身子,拱手恭迎他的到来。接头人上午就来了,从桂将他请入来后便让那名下人前去子爵府给老爷报信,等阿图接到消息后赶来,前后算起来差不多已过了四个钟头。
  从桂平日少言语,手脚麻利,差他办个事又快又好,只是没有太大的特长。等阿图进了门,他便掩了门守在外面。
  来着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中等,脸色白中带灰,目光阴阴沉沉,看上去就像个奸细的模样。身为宋人却为西洋敌国传递消息,当得上“宋奸”二字。
  阿图大模大样地走到他身前一站,双脚所立的位置与奸细的身子稍稍有些近,超过六尺的高度与这身行头,附带着当驸马子爵已久后所养出来的威风势头,在这低矮的厅堂里就立即散发出一股压逼感。
  青衫人慑于他的威势,不禁退了半步,然后才开口说:“帕尔波男爵。”
  奸细就是奸细,心理上就无法堂堂正正。这一招站立之法是阿图看过一本讲有关人心理的书后所悟到的,第一次使将出来即产生了效果。只要奸细一开头在气势上被压住了,后面再于谈话中使点花招,或许就能让他犯点错误,不知不觉中吐露点消息出来。
  阿图接口道:“梅洛蒂夫人。”
  这两句是接头的暗号。青衫人见暗号对上,便一报拳道:“在下郑旦。”
  “鄙人叶美,郑先生请坐。”阿图随便地拱拱手,向着客位一指,自己却先行地坐到了主位的太师椅上。
  两人坐下,互相瞅了几眼后,郑旦道:“叶公子,此次我前来是为了与另一人联络,虽然公子的暗号对得上。。。”
  奸细竟敢使诈!阿图嗤笑一声,把脸色一沉道:“胡说。渥吉先生只说过按地址与暗号联络,并非一定得他本人不可。”
  郑旦牵了牵面皮,象是笑了一下,说道:“叶公子勿怪。此事关系甚大,在下不得不小心点。”接着,就怀里掏出封书信交了出来。
  一个光白的信封,封面并无任何落款。阿图伸手接过,抽出信纸,略扫两眼后就从身上摸出本西文的《圣经》,对着信纸上的暗码飞快地在圣经上查出了一个个的词语。一盏茶内,一份完整的信就被他解译了出来。
  信很简单,只有寥寥的几句话,大意是:国王们已做好了和谈的准备,巴哈马侯爵将负责有关事宜。最后两个词则分别暗语是“龙舌兰”与“贝卡”,前者指两人在市政厅里喝龙舌兰时的那番谈话内容得到了国王的认可,具体就是国王可以考虑以土地换赔偿,后者乃是提醒他得按约定把里贝卡送去美洲。
  西洋人的《圣经》有成百上千个版本,没有那本相匹配的书,即便是中途有人截获了密文也是没用的。
  今日是三月初三,这封信至少应该是两个多月前从曼萨尼约送出来的,那个时候,大宋的战俘使臣团还在海上。贾元放一行是十一月十日出发的,小船队的航速较快,应该能在三个月左右抵达曼萨尼约,时间就是二月中旬上下。德阿维莱斯说过等大宋的战俘使臣团一到就可以派出和谈的使节团,要是使节团能在三月中以前出发,便可以在六月份内抵达京都。
  虽然尚是白日,但因天色昏暗,所以桌上燃着一盏油灯。阿图看完信,随手将其在灯上点燃并扔入铁质簸箕之中,目视着它被完全地烧成灰烬。
  等信烧完,阿图用西班牙语问道:“郑先生从美洲来?”看到郑旦虽面色不改,但眼神却迷惘,便改用宋语再问一次。
  “非也。在下是在海上接到这封信的,然后再送来京都。”郑旦用着平和的语气说道。
  听起来他似乎是属于某个组织,其组织在这封信的传递上还搞了海上接力,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话,这个组织的行事必定十分严谨,每个环节只能知道一部分的相关细节。
  “郑先生是京都人?”
  “在下浙江人士。”
  浙江那么大,郑旦这么回答就是不想暴露身份了。阿图点点头,正要再说,却见他站起身来道:“既然信已送到,在下便告辞了。”
  奸细倒也谨慎,深怕言多必失。阿图笑道:“郑先生远道而来,何不由在下做东,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可好?”
  “多谢公子好意,在下还要赶回去覆命。”
  既然他坚持要走,阿图也不阻拦,双方互行一礼后,便将从桂喊进来送他出去。
  看着他出门,阿图冷笑一声,这个郑旦是易容前来的,乔装的本事虽然不错,但却瞒不过他。另外,奸细还练有一身功夫,这点就更瞒他不过了。
  等到门哐啷地一声合上,阿图往腰间一摸,朝外一扔,两个小机器人便飞了出去,隐身跟在郑旦的后面。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奸*我也奸。
  。。。。。。
  郑旦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出了门,不急不徐地向着码头走去。
  走出了小巷,行人便多了起来,他这身打扮与那身气质当混入了人群中,便如同一滴水溶入到大江里,再也引起不了人的注意了。
  郑旦沿途走得很慢,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忽然蹲下身子系鞋带,眼光却瞟向了大街对面的街角。一个蹲着的卖菜小贩正将右手自然地垂到右脚边,拇指与食指围了一个圈。
  这个圈表示一切如常,无人盯梢。郑旦收到暗号,系好鞋带,又慢慢地朝前走去。如此再走了两个街区,他在一家杂货店前随意地抬头上望,对面的茶馆二楼,一名青年人将右手搁在窗台上也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当看清了那名青年的手势后,郑旦就加快了步子,在街上连拐了几拐,最后进入到码头里。来到码头,在售票的口子上买了张船票,跳上停泊在趸船旁的一艘客货船上。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天空象冬日一般的昏暗。客货船在他上船后不久便扬帆起航,顺着江流北去,逐渐地驶离了头关码头。头关码头位于秦淮新河的长江口畔,是一个小型的客货两用码头。
  沿途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如同穿梭一般。风势甚好,双桅帆船挂上了位于船中与船尾的两张宋帆,以十四哩左右的速度行驶着。
  开了约么四个钟头,天早就黑了下来,船在江边的一处小码头靠岸,这里是京都郊外的幕府山一带,玄武湖正是在此处与长江相通。
  客货船沿着固定的航线停靠,每到一处码头,都有一些人下船,一拨人上船。等落完与上完客后,船会继续向着东北方航行。
  码头外是一片不冷清也不热闹的街道,十来家店铺正张得灯火做生意。街道旁的一棵大槐树下停着辆马车,单马双轮。车辕上坐着名戴斗笠吸着旱烟的车夫,红色的烟锅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看到郑旦径直走来马车前,斗笠之下发出低沉的一声:“飞鸟。”
  “木鱼。”郑旦答道。
  车夫将烟锅在车辕的横木上一敲,磕出里面的烟灰,随后将身后的车帘一掀,示意他上来。郑旦跳上车,车夫一打马,马车便沿途道路向着南方快跑而去。
  马车一直向南,穿越了横跨于玄武湖的一座石桥后,沿途所经之地的灯火便渐渐地密集。大约走了一小时三刻左右,马车逐渐离开了大道,进入一条小巷胡同。此时已近深夜,路上行人稀少,四周静谧,只听得马蹄的嘚嘚与车轮的滚滚声。间或有女人从路边的门户里用俚语往外骂一句:“瘟神。晚上还跑马,吵得人不安生。”
  马车左绕右拐,来到了一条名为石鼓巷的胡同并在一间店铺前停下,店铺门头上的黑色牌匾写着“丰祥药材”四个红字。车帘一翻,郑旦走下马车,在店铺门板上有节奏地敲响了几声。不多时,一块门板卸下,郑旦闪身而入,停在门口的马车则自行离去。
  开门之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身灰布短衫,放了郑旦进门后便自顾自地关门。郑旦也不与他说话,抬脚就往内走。借着店内的灯火,可以看到此时的他已经与先前的模样大不相同,至少年轻了十岁,面色也不象先前那样泛着青色,想必是在车上卸去了脸上的改装。
  他穿过店堂进入到后院,走到东厢房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进来。”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屋内是间书房,墙壁上点着几盏油灯,四周墙上挂着几幅字,一名六十来岁老者正坐在书桌前就着灯台上的三烛灯火写字。郑旦推门而入,手中行礼,口里喊道:“东家。”
  老者头也不抬地问:“事情办得怎样?”
  “信送到了。”郑旦答道。
  “收信人是谁?”老者照旧没抬头,仍然是在那里悬腕挥毫。
  “是名年轻公子。”
  老者起身,将所写之字揉成一团,走出书桌说道:“画出来。”
  “是。”
  郑旦走到书桌后,铺开一张白纸,捡起笔筒里的一只画笔开始作画。他的画工颇为不俗,只是盏茶功夫画像已成,所描之人与阿图所装扮的眉目竟像了个九成。
  “成了。”郑旦画完像,起身离座道。
  老者一直站在桌旁看着他作画,见他画完便将手一挥,示意他出房。郑旦前脚刚走,书房内顶头的一道珠帘便掀开了,一名四十余岁的蓝衫中年人疾步而出,来到书桌前细观画像,一对灰沉沉的眼睛在图上看来看去只是沉吟不语。
  “庄典校,可识得此人?”老者问。
  庄典校再观一阵,摇头叹气道:“属下不识,也多半非朝堂中人。”抬头见老者面露失望之色,便说:“要不,属下拿回去,多找几个人瞧瞧?”
  老者捻须不语,半晌才道:“这不好。你身份隐秘,拿着图画到处给人瞧终究不好,不如着人去查查那所宅子的来历。”
  “是。”庄典校点头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