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章 少年如风(二)
  高长恭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叹气的人。
  奈何半生戎马沉浮,终其一生仿佛也只是成为了这个荒诞的王朝轻描淡写的一笔丹青妙影。如果可以选择,他真想再一次回到那个夹杂着花香的初夏,兄弟三人埋头苦思的闲敲棋子中。
  高孝琬浓眉轻啄,侧过头含笑着看着自己。
  ——长恭,你说,我和二哥这一局,谁输谁赢?
  游园的回廊上,高孝琬揉着朦胧的睡眼,对着舞枪的长恭嘟囔着几句酸酸的废话。
  ——嚯,老四几天不见,身上本事见长啊!
  ……
  高孝琬的死,始终是这家人心底挥之不去的一片阴影。长恭知道,孝瑜大哥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底却是对嫡子的死怀有深深的自责。这自责,渐渐的成了高孝瑜的心魔,让时好时坏的病情更加反复无常。
  初雪下的怀朔镇,万籁俱寂中只听得见倏倏的白雪杨柳般荡下。高孝瑜昨夜又咳嗽了一阵,发起烧来,对着进来送早饭的长恭,痴痴的低语。
  “如果……我当初要是不那么冒进,不去招惹那和士开,孝琬此刻会不会还活着,活在我们身边,活在这……怀朔镇。”
  长恭跪在大哥的炕边,轻轻的放下那一碗清粥,恍然不知如何回应。
  “大哥,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我当时能够拉住三哥,事情的发展或许也不会闹到最后无法收场的地步了……”
  “还是怪我……怪我把你们当成小孩子,当成被我保护的孩子。不肯把刘桃枝的事情一开始就跟你们说透,孝琬才会以为我死了,整日对着陛下愤恨不已,却被那和士开借机污蔑告发……唉……”
  高孝瑜想起刘桃枝,在炕上艰难的将头侧到另一面,深深的一叹,闭眼养起神来。恍惚间,他又回想起和女人的初次见面,河南王府的寝房里,女人一把黑金匕首抵住自己的喉。
  高澄种下的冤孽,岂是自己能够化解的?
  想到这里,他倒是有几句话要问长恭。
  “对了,高晶那孩子,仔细算来,你应该在道观里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有余。这一年里,你就没见过他母亲?”
  高长恭跪坐在地上,双手按在膝盖上支撑起身体,却只能低低的将头埋下。
  “见过……几次。但我知道,师父在刻意的躲着我。”
  “为何?我记得,你们关系甚笃。我与那女子,仔细算来也只是在互相利用。祭殿里,我曾暗暗观察过,那女人看你的神色明显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说罢,高孝瑜倒是恍然的笑了,“也是啊。我们高家,有了你也确实不容易,也怪不得桃枝对你另眼相看,竟然……还让你拜她为师,甚至教授了你武艺。高归彦那个时候,让你进宫护卫的,也是她……”
  高孝瑜挣扎着想起来,长恭抬头半起身,将高孝瑜上半身微微扶起,在背后垫了个软靠,将那放凉的粥吹了吹,一勺一勺的送进高孝瑜那干枯的嘴唇间。高孝瑜使出上半身的力气,才艰难的将第一口粥咽下。
  “大哥,你就少说几句吧,您还病着,好起来再问也不迟。”
  “不……我怕……”高孝瑜面如白纸,睫毛湿润的颤抖,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我怕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长恭隐约目光闪动,手中拿着勺子的手轻轻一颤。那印象里高大魁梧,顶天立地的为兄弟们撑起一片天的大哥,此刻似乎更像个小孩子一样,安静的靠在床上,虚弱的看着自己。
  但是长恭知道,自己不能再向大哥撒娇了。甚至连安慰都是多余的。
  长恭也早就不是那个在祭殿里埋着屁股打扫卫生的小孩子了,此时的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人生算来已经过半。他没有遵守拜师时的规定,终是带兵为将,冲锋陷阵,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军功。但这军功却被民间吹得越来越偏离了实际,有时候他听着茶馆里上演的戏剧,自己会羞得满脸涨红。
  若要说那血色的过往唯一在他身上留下的,洛阳城外的杀阵之声至今也经常让他从午夜梦回中惊醒。然而这兰陵王的英武传说,终于还是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陆太姬带着毒酒来的那天,看着自己在高澄的祭殿里一张一张的将朋友从自己这里借钱借物的凭证烧尽。
  人一死,身外之物就如同这火盆中的纸一般化为了灰烬,还不如烧了来的干净。他木然的一张张烧着字据,恍惚间回头,兰陵王妃郑氏跪坐在地板上迎着火盆的暖光满脸泪痕,泣不成声。
  这是一个高长恭一辈子都没能说出抱歉的女人。
  他遵守婚夜残酷的誓言,成婚后没有动过郑氏一根毫发,但是郑氏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和灰心,每每见到长恭,总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热情,小心的侍候。
  ——能成为兰陵王妃,已经是妾身不敢奢望的事了。其他的,随了王爷的心意就好。恋慕之心,妾身比谁都要懂得,又何必强求呢。
  既是在说郑氏,也是在开导长恭。
  直到多年以后,长恭才渐渐的理解了郑氏当年话中的真意,理解了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轻描淡写的说出如此心酸的话语。
  那让自己一战成名的邙山大战中,九死一生的活了下来那一刻,他才真切的发现其实自己心里也实实在在的揣着那在邺城中等着自己归去的可怜女人。
  然而,有些事注定无法回头,有些遗憾注定无法弥补。
  当高长恭假死逃出邺城后,他一路西行,沿途四处战乱不断,他化装成了大胡子一路上小心的避开兵乱和大的乡镇,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看着昔日的壮美河山被战乱披上一层血色,长恭总是每每忍不住喟叹。
  荒村野店中,偶也有几人谈论着兰陵王被高纬鸩杀,兰陵王妃决绝自缢的事,每到这种时刻,长恭总是痛苦的不能自抑。
  他暗暗发誓,要为那可怜的女人重新活一次,活得更像那个原本的自己。
  于是,一路风尘,终是来到敌国首都郊外。
  十三岁的小小道童立在玄通观门外问道:“您就是长恭叔吧,母亲让我等您多时了。”
  “童子,你我素未谋面,何故以叔侄相称?”
  等到两人找了一个僻静处,花了好半天长恭才从高晶那口齿不清的方言里总算弄清楚了高晶的身世之谜。这时的他也终于才明白,和刘桃枝初见时,高孝瑜为什么要让他叫刘桃枝姐姐。只是这已故高澄的风流事,总是如一根刺一般哽在他的喉咙。
  两人谈话结束,高长恭若有所思的问道——
  ——你母亲竟然将全部事情的真像告诉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你就不觉得难以接受吗?
  高晶咯咯的笑了笑,回答道——
  ——长恭叔,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直到……
  对于被狠心遗弃了十二年的高晶来说,当得知自己的母亲没有把他忘记,当初遗弃他也确实是有一段隐情,心中的雀跃自然是无法为外人道出万一。
  高长恭和高晶渐渐熟稔了起来,叔侄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对于自小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存在的高晶来说,身边恍惚间多了一个英雄般的叔叔,自然是不依不饶。
  睡前时分,高晶问道那邙山大战中,长恭率领五百骑兵突破北周军包围圈成功解围金墉城的故事。高晶眼睛中闪烁着崇拜的目光,长恭只能是满眼痛苦的抚摸着那鎏金的般若面具。
  “晶儿,你看,这就是我当时戴着的面具。”
  高晶哇的一声郑重的捧过那质地精良的面具,仔细的在烛光下端详起来,或许是那光辉太过耀眼,孩子看着看着就困着睡了过去。长恭看着膝边沉睡过去的稚子的侧脸,暗自道了个轻松。光辉的往事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光彩,对于他来说,只能是在反复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长恭将稚子脖颈间的被子捂好,想要抽出那面具,却被稚子睡梦中死攒在手心。他只得苦笑着背着手度出门外。漫天星霜下,道观的庭院中站着一个女人。
  独眼的女人赫然转身,一身胡服回头在冷风中看着她。
  恍惚间,长恭眼前又略过多少年前那翘着腿坐在祭殿高桌上的女人。他见到女人并不意外,缓缓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躬身施礼:“师父好久不见。”
  院内极为安静,刘桃枝一个人立于一株槐树的阴影下,修长的身影忽明忽暗。在高长恭的心里,再一次见到眼前的她,心底却没了一点波澜。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似乎真的已经将那枯黄的油灯前凄绝的女人彻底放下了。
  何况……她真的是他的姐妹。
  刘桃枝看着那胧月下轻盈夺目如明珠般的男子走近,笑着调侃起来。
  “那日祭殿中我就跟你大哥说过,你的性子,迟早得死在宫里,你大哥还不信。如今且如何,你可将忠君报国的念头放下半分了?”
  高长恭埋着头看着脚边园圃中的兰草。
  “放下了。长恭谢师父搭救,此生……”
  ——此生恩义难报,来世愿为鬼神驱使。
  只是一想到那蒙蒙细雨中的农舍里,女人决绝的话语,长恭硬是将剩下的一半吞了回去。刘桃枝看他微微有些踌躇,辗转问道——
  “心中可还有什么悔恨之事要问我?”
  长恭幽微的抬起头,眼中有些闪烁。
  “师父,那日你为何眼睁睁的看着三哥死在宫里……”
  刘桃枝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的说:“那时的我一心复仇。就如之前在农舍中与你说的,我只是在利用你们兄弟罢了。河间王的死,也是咎由自取。他的性格与你大哥和二哥相差甚远,在乱世中就算能够挣扎着活过那天,也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长恭怅然的点了点头,女人接着问道:“对了,你大哥现在还好吗?”
  “很好。我诈死逃出邺都,将大哥隐居之处的位置告诉了公主夫人。公主夫人如今将大哥接回府中调养。明面上,大哥已经去世多年,风头早就过了,值此家国破亡之际,也绝无可能还有人抓住这事不放。”
  刘桃枝点了点头,旋即看着长恭淡淡的笑了笑。
  “你也算是成长了。以后你们家,就看你和那广宁王了……”聊到此处,女人侧过身,背着手度步来到长恭身边,含目凝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终南山雾夜中起伏的暗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底有着说不清的情愫。
  “我时常想,我与你二哥虽然从未见过,也从未说过话,但我这糊涂的一生,仿佛处处透露着他的痕迹。如果不是他在西疆对任城王开解的一番话,任城王又将此话开解与我,我也许这会儿还在高纬身边陪着他玩着亡国灭种的游戏……”
  长恭略微有点吃惊。
  “二哥……二哥说了什么吗?”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伴随着山间的清风朗月缓缓回答。
  “人活在乱世,总要挣扎着跨过一道道门槛,挣脱开一道道牢笼。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怀朔镇一间寻常的民宅中,高孝瑜听完长恭讲述的故事,心中一阵唏嘘。
  “向前看……”病榻之上的高孝瑜嘴里痴痴的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一瞬间朦胧了,“孝珩这话说的在理。在普通人听来倒是没什么,对于你我这样的人家来说,想要逃脱宿命般的轮回,实在是不容……咳咳咳……”
  听见大哥又开始猛烈的咳嗽,长恭赶紧在灶上倒了点温水,冲兑好药剂端到孝瑜嘴边,看着昔日魁伟健硕的男人缓缓的将极苦的药汁服下后,又将他稳妥的扶入被窝中,掖好了被子退了出去。
  雪花轻柔的下着,呵护着大地上一切孕育着希望之物。
  两年以后,文襄帝高澄长子高孝瑜病逝在怀朔镇。
  昔日的东魏宫中帝姬二人——元仲华和元玉仪姐妹由高孝珩养老送终,双双逝于隋炀帝大业初年。
  四子兰陵王高长恭游猎时月下偶遇一骑着大狼的妙龄女子,二人互生情愫,浪迹天涯,携手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