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章 少年如风(一)
  天保元年,高洋践祚不过两个月,大封高姓诸王。
  邺宫芳林园中,一片向阳的山坡上伫立着那颗此时尚未枯萎的巨大桃树。多年以后,树下将会被一名身着禁军正铠的女人埋入一具传奇老将的死尸。
  宫中新封的上党王高涣此时刚过了十七岁生辰,今日北国的天气甚是和煦,他上面只穿了一件水绿的半袖,下着宽松的深色绔褶,叼着一根地上的野草,坐在一根桃树的枝桠上,背靠着桃树粗壮的主干吊着腿吹着风,远眺着皇家园林中的美丽景色。
  路过的各色宫女们就如同这花间的蜜蜂,忙碌的间隙偶然间抬头看见这新皇庶出的七弟如此不羁,没个规矩样,个个都忍不住的蒙着嘴笑了。高涣埋下眼看着一对对路过的宫女,心想二哥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嘛,比自己差远了。
  一阵清风吹过,桃树乱影晃动,也吹打着高涣杂乱的发梢,青年心中又略过那雪地千红万枯中圣洁的影子。
  此时二人的关系才刚刚熟稔起来,斛律将军像是察觉出了什么苗头般,倒是多次警告他不要没事就去将军府里找她。
  眼看着高涣已经十七岁了,高洋曾经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偷偷问过他,可有心上人否,被高涣吃吃的敷衍过去。
  他未来的新妇现在年纪还太小了,得再养几年才行。此时的他已经暗中打定了主意,不管斛律光如何坚决,他也要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也要把狼女娶到手。
  想到此处,树上俊逸的青年又是痴痴的发起了傻笑,全然没有感知到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抬头仰望着他。
  “七哥,你又逃学了!”年纪尚轻的高湝在树下抱着手教训着树上的青年,言语间全然一派小大人的嘴脸。
  高涣一惊,从白日的梦中抽出神,看着树下那眉眼和自己颇为相似的幼弟,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笑。
  “你个小东西,还管起我来了。等你明年入了宫学,就知道卢博士的可怕了。”
  又是一阵清风吹过,不远处的芍药那轻松的花瓣被风扬起卷入半空,轻飘飘的拂过树下的少年清澈的眉眼,将他的眉眼晕开的极为好看。那时的眼里还未曾有乌云驻足,也还未有三寸的长疤。
  勃发的生命正和这初夏澄净的天空一般姣好的等待着憧憬中的未来。
  高湝看着树上的高涣嘴里叼着根野草,也有样学样的蹲下身拔了根野草塞进自己的嘴里咀嚼着那青草的芬芳。
  九岁的少年眉头紧皱,显然是被这青草的微苦惊到了。高涣咧开嘴开心的笑出声,俯下身子,一把将高湝拉上树梢,在自己的旁边稳妥的放下,坐好。
  高湝呸的将那野草衔出,不解的回头质问道:“七哥,这草有什么好吃的,又不是羊,吃草干什么。”
  “谁说我是在吃草了。我在想事情的时候,嘴里总要放点东西,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高湝呆呆的哦了一声,埋下了头,拉住高涣的双手窟住自己的脖子,背坐在高涣胯间,极力的想要将高涣眼中的景色也装进自己眼瞳中。高涣以为他害怕掉下去,于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此时又是一对宫娥走过,见到这一对眉眼相似的兄弟跨坐在树上,又是蒙着衣袖笑开了。
  高湝看着那宫娥走远,仿佛想到了什么,有些闷闷不乐的问道——
  “七哥,二哥当了皇帝,我还是可以叫他兄长吗?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任城王,不喜欢所有人都离我远远地。”
  高涣抚摸着高湝那细碎的额发,心里略微一沉。
  “傻小子,以后可不许在下人面前叫二哥兄长了。二哥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我们只能是臣子,是辅佐他的家臣,知道了吗?”
  ——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与王。
  想到此处,高涣仿佛也被怀中的稚嫩的言语所感染。
  ——父亲,大哥,二哥……
  这两三年,高家发生了太多事,兄弟们仿佛每天都活在浪尖上。年纪大点的几个都经常感觉自己的命浮在半空,小点的这几个就更加惶恐了。改朝换代这种事,本不该常有。只是值此乱世,和平年代的道德准则,人们对于皇室的信仰,无可奈何的流于稀薄。
  “七哥,你知道吗,八哥哥已经病了好久了。他那么漂亮,病起来也不好看了。你说,他会好起来吗?”
  高涣见怀中半大的稚子,今日怎么总说些沉闷的话题,他朗然宽慰道:“这些不是你个小孩子该关心的事。老八有六哥和老九照看着,每天都由宫内医官上门望闻问切,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了。”
  此时的二人还不知道,老八襄城王高淯将会在来年的春天病逝。他的离去,冥冥中也改变了北齐的气数。
  然而,怀中的稚子一听到背后的人提起了老九高湛,却更加黯然的陌陌低语:“九哥——重阳夜,差点就跳下去了。”
  “嗯?你说什么,老九怎么了?”
  “不……没什么。”高湝一惊,使劲的摇头,想要将脑中恐怖的画面抛在脑后。
  华明夜暗重阳夜,一片妖艳的金菊中,冠服端严的高湛站在万仞峭壁前。悬崖底部的疾风夹杂着幽暗涌上,高湛那摇摇欲坠的身姿……
  “啪”的一下,高湝的脑门被高涣弹了一个暴栗。
  “你这孩子,人不大,想的倒是还挺多。天塌下来了有兄长们顶着,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小小年纪就这么沉闷,长大了怎么得了。”说罢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又补刀了一句:“湝弟这般沉闷,可是难招女孩子喜欢!”
  高涣的眼中烧灼成晴空,晴空的大手遮盖住怀中的暗云。
  高湝转过身,凝眉恳切的看着高涣——
  “不,七哥哥。你们都会老的,总有一天,会需要我来保护你们。”
  又是一阵清风扫过稚童那晕开的眉眼,桃树的清影沙沙的摇曳,熹微的日光透过树影漏下,熏蒸在稚童的鼻翼上,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高涣鼻翼两侧竟然有点微微酸涩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你只要保护住你最珍视的人就可以了。”
  少年鼓足勇气脱出的决心却遭到了质疑,小小的勇士一时间急红了脸,他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开环住脖颈的结实的大手,差一点就重心不稳的掉下去。
  “七哥!你不信么,我、我……!!”
  高涣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将怀中的少年稳稳的固定住。
  “好好好。湝弟,那,高家就托付给你啦。”
  “放心吧七哥,若有人胆敢伤害我们兄弟,我第一个不饶!”
  高涣温柔的将怀中的幼弟抱得更紧了。
  ——如果是你的兄弟伤害了你的兄弟,你又当如何?
  那时的高涣还未知道,今日树梢上的对话竟然一语成谶。
  高湝,竟然是守望到这个刚刚建立的北齐王朝的最后一人。
  那时的高湝也还未知道,从今天起,他无意间也沾染上了一个陋习。每到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时候,嘴里总耐不住寂寞的想叼着根什么东西。这也许也是一种兄弟之间的传承吧。
  “你俩在树上干什么呢!干点啥不好,掉下来有个什么闪失,二哥又得拿我问罪了!”
  树下传来另一个男子急吼吼的训诫。
  树上的二人一看,正是四哥高淹。
  矮胖的他今日一身裘皮胡服,手中提着一盒什么东西。他气喘吁吁的将盒子放在草地上,仰着头叉着腰望着树上的两个眉眼极为相似的弟弟。
  那地上精致的漆木盒子,一看就知道装着什么好吃的。高涣一见来了兴致,脱口问道——
  “原来是四哥呀,你今天又上哪去搞了好东西,赏弟弟我两口呗!”
  高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树上的两个人招了招手说道:“快下来吧,多大的人了还上蹿下跳的,学不好好上,小心带坏了你湝弟!”语罢,他又指着那木盒子说道:“快下来,我今天从宫里搞了几大碗新造的石蜜樱桃羊奶酪。下来尝尝,我闻着味儿可真不错!”
  要说到这吃喝上的行当,十五个兄弟里高淹算是拔了尖的。树上两兄弟一听,感叹今日口福不浅,特别是小的那个,真如个猴子般从树上蹦了下来,一步没站稳差点摔了个跟头。
  庶出的三兄弟围着那漆木盒子,高淹微笑着将盒子的顶盖打开,一股甜蜜的芬芳混杂着羊奶的醇厚迸发出奇香。高湝毕竟年幼,自小在渤海王府里又是爹不疼娘不爱,猴急的伸出手想去捧出一碗却被高涣插出来的一只手打开了。
  “小子,还有没有规矩了!”高涣又侧过头对着高淹满面堆笑,“四哥请,四哥先请!”
  高淹见高涣如此做作,也不言语的憋了他一眼,憨憨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捧出一碗放在幼弟的手心。
  “吃吧吃吧,没外人,今日吃个够。这盒子下面还有一层,多着呢,可劲儿吃!”
  高湝见高淹如此亲厚,也没了规矩,学着高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捧着碗啜饮起来。不一会儿三兄弟就将那上面一层三大碗奶酪吃干抹尽,捂着肚子悠哉的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
  突然,高涣仿佛想到了什么,直起上半身问:“四哥,这剩下的两碗归我了啊。”
  高淹斜瞅着他,不以为意:“怎么的,吃干抹净了还要打包带走?”
  高涣嘿嘿的一笑,抱着盒子风一样的跑了。
  傍晚的余晖照耀在斛律将军府废弃的园林一角。就算是平时,也没人会来到这里,更不要说那怪石嶙峋的假山中的洞窟了。
  高涣翘着腿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翻来覆去的觉得难受。
  ——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每个夜晚都是怎么在这样坚硬冰冷的石床上入睡的。
  他环视了一圈这“闺阁”中的陈设,虽然洞窟是简陋了一点,但一应所用倒是俱全,只是全然没有女子生活的痕迹。床上男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等着女子归来。
  只是这么一等,就到了月上梧桐的二更时分。高涣肚子里饥渴难耐,又是喝了一碗那奶酪才好受一点。他听到废园子里的乌鸦凄厉的叫了几声,觉得心里隐约不太自然。
  ——若是平时,她也该回来了。今日这怎么了?
  高涣反身下床,去废弃的园子里折了几枝枯木,回到假山的洞窟中聚集起来点燃,暖着手。虽然入夏了,但是北国夜间的气候还是有些刺骨的凉。
  等到那熹微的火光刚刚变得跳动,他才发现洞窟的入口悄无声息的站着九岁的刘桃枝。
  “瞳儿你怎么才——”高涣话没说完,马上就发现了她的异常。
  血腥味。
  九岁的刘桃枝满身都是血腥味。
  冷风从外面涌入,洞窟前站立的女孩一身宽大的黑衣遮住才冒出头的星光,手中握着那柄泛着金光的黑金匕首,尖端还残留着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的血迹。女孩冷冽的看着他,仿佛看着贸然闯入自己老巢的侵略者。
  两年过去了,这眼底的妖气还是会让高涣周身一寒,回想起那雪中吃人的女童。
  高涣冒失失的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虽然女孩身高只能够到他的腰间,但仍然是无惧无畏的仰着头看着他。高涣用手拂去刘桃枝脸上的几滴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刘桃枝本能的往后一缩,手中的匕首脱出,扫过高涣的侧腰。
  “蛇……”女孩的口中终于蹦出了第一个字。
  高涣回头一看,一条半大的青花蛇感知到了那火光的热度,从角落中滑出,在离高涣还有一步远的位置被一把匕首钉在了七寸上。
  高涣的侧额溢出一丝冷汗,他总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木然的笑了笑,将她拉到火堆前一把将她按坐在地上,自己坐在他的旁边,直直的看着被火光映衬着明暗不定的女童的脸。
  万年不变的器物般的脸。
  高涣有些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生气。
  “你去哪了,杀人了?”
  女孩点了点头。
  “杀谁了。”
  “大人……交代的,几个……死囚。”
  高涣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
  “你才多大,斛律将军怎么能让你去干这种事!!”
  男人火气上涌,一把拔出那钉住七寸的匕首扔出洞外,迸发出一阵叮当乱响。
  女孩漠然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乱扔她心爱的东西。明明平时总是笑着的一个人,怎么今夜竟然变得有些可怕了。
  高涣见女孩毫无反应,又冒失失的怒吼道——
  “死囚犯自然有地牢里的人去行刑,又哪里用得着你动手。你要像个正常的女孩一样,像个正常的女孩一——”
  旋即,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的噎住了,有些颤抖的问出最后一句——
  “你……觉得……杀人……开心吗?”
  女孩不置可否,脸上略过一丝踌躇。
  “开……开心?开心是什么。”
  高涣一把将那满身血腥的女孩紧紧的拉入自己的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刘桃枝刚觉得有一点呼吸困难,抱着自己的臂膀马上又松开了。
  高涣转身拿过那食盒,将一碗羊脂玉一般的半凝固体捧在女孩的眼前。当他将第一口石蜜樱桃羊酪送入女孩的口中的时候,他终于发现女孩的眼底亮起了什么东西。
  “觉得好吃吗?”火堆旁,高涣问。
  刘桃枝木然的点了点头,“甜的……”
  “嗯,甜的。你要记住,你现在的心情,才是开心。知道了吗?”
  刘桃枝又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甜……开心……甜……开心!”
  高涣一口一口的将碗中物喂进小小的嘴里,然后将那碗轻轻的放在火堆边,再一次温柔的抱住暂时还不知爱恨为何物的女孩。
  童年对于她来说只有马厩的粮草和马粪的味道。生长于苍头军贱奴,自然也是贱奴。一没人教她写字说话,二没人教她伦理纲常,在战场的泥水与血泊中长到六七岁,九死一生逃过了两批人的抢夺和追杀,却失去了童年的唯一的倚靠开始与狼为伍。
  高涣再也抑制不住鼻翼的酸涩,刹那间,他又想起白天跟高湝说的话。
  ——你只要保护住你最珍视的人就好。
  这句话,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的呢?
  “我会保护你,我会拼了命的保护你,瞳儿。会有那么一天,我会给你一个家,给你一个不知杀虐为何物的家,给你一个你如蜜似糖的家……”
  “……家?家……是什么,也是……甜的吗?”
  “嗯,甜的。”
  “家……会开心吗?比杀死囚犯还要开心吗?”
  “开心,开心一万倍!一百万倍!!”
  “那……我想要一个家。”
  夜静无声,清冷的石窟中,二人许下永恒的誓言。
  少年如风,少女如月。风月永霁,光影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