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蘑菇
童年的故乡,几十家低矮的土屋,街不成街巷不成巷,星罗棋布在一座光秃秃的山包下。村外耕地少草场阔。
父辈是村子的最早开发者,他们背井离乡走西口来到当时还是茫茫的大草原的故乡,开荒、种地、养畜,于是便有了我们的村子。
在老人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老家,在口里,那是他们出生的地方。老人们所说的“口”,指的是张家口,张家口往南为“口里”,向北的坝上地区,包括草原,被称作“口外”和“后草地”,这里盛产蘑菇,又因当时蘑菇的集散地在张家口,所以被称作“口蘑”。
母亲经常挂在嘴上的是姥姥。母亲说,姥姥最爱吃口外的蘑菇了。
小时候,每年一入了伏,我和哥姐们总是在黎明刚过便被母亲唤起。我们把裤腿挽得高高的,每人拎一个大柳条筐,到村外的草场上去为姥姥采没露头的蘑菇。晨雾渐起,小鸟在迷漫的雾中鸣叫,空气里荡漾着浓浓的芳草的清香。草叶上挂满了大大白白亮亮的露珠,我们哗哗啦啦从草地上趟过,惊醒了露珠的梦,噗噜噜坠入鞋窝。没走几步,我们的鞋窝里便积满了露水,再向前迈步,脚下便会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没露头的蘑菇最好,根粗肉满。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草地,每有黑黑的新土在草丛间攻出,扒去浮土,必是一个正急着出来看太阳的蘑菇。
芨芨滩里的蘑菇最多,有时会看到一大墩芨芨草的周围,有地鼠拱过似的一圈松土,扒开松土,便露出了挤靠在一起的蘑菇,我们管它叫蘑菇盘,并牢记了每个蘑菇盘的位置,下次雨后再去找,盘上又会长出白森森鲜嫩嫩的蘑菇,遇到大盘,一盘便可采得一大筐。
采蘑菇只能用指头抠或用竹片、木棍撬,忌铁器。据说铁会伤根,用铁片撬过的蘑菇盘,就不会再长出蘑菇了。
浓雾被初升的日头逐进山弯,变成卧山云,慢慢腾空而去的时候,我们踏着满地的野草野花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了。回到家,先不去管满腿的泥鞋窝里的水,用衣袖抹一把面上额上脖子上的汗,从水缸里盛起一瓢凉水,痛痛快快地灌进肚里,好不舒畅快活。
母亲则乐得合不拢嘴,用芨芨棍儿将我们采回来的蘑菇串成串儿,挂在早已钉在墙上的木钉上,等着晒干了,再打成包裹,给远在口里的姥姥寄去。
一次,母亲带了一大包蘑菇回口里去看姥姥,回来后大哭了一场,说舅舅嫌母亲“只带了口外的草丁子来孝敬娘”。父亲唏嘘着说,往后别再给人家寄蘑菇了,丢人。母亲便又哭,说,不寄蘑菇寄什么?你家里有什么?
后来,姥姥死了。
再后来,父母也相继离开了人世。
期间,故乡那无边的草地也渐渐变成了耕田。
铁犁反复犁过的土地,再也长不出蘑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