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苏荟

    “员外在这京中日久,可曾听过一位姓宋的太史?”
  二人正院中吃酒,明月当头,宋让忽然开口问那孔员外道。
  孔员外本待将杯送入口中,听闻此话,又将酒杯放下来,疑道:“怎没听说?只是壮士怎忽然提起此人?”
  宋让道:“我也是并州人,与那宋太史本是同乡。这太史上天城来,已是半年有余,不曾与家里来信,他那老母时常挂念,见我上京,便托我来问。”
  孔员外点点头,道:“可怜父母,这倒是了。”
  又叹道:“可惜了那位宋太史,如今却怕是见不到了。”
  宋让闻言,银牙紧咬,面上却不露声色,问道:“如何?莫非出了甚变故?”
  孔员外道:“当初那宋太史刚入天城时,也是太尉门下的贵客,那太尉甚为看重,许以要职,三五日便要宴一回。后来听说这宋太史修史不当,恶了太尉,被太尉下令捉拿,逃跑不过,便在自家宅中自戮身亡了。他那儿子,唤作麒麟儿的,身有力扛千钧之力,万夫不当之勇。当时硬是背着老母王氏从数百虎贲中冲杀出来,一路厮杀来到金石桥。不过便算如此,那麒麟儿也不是个真正的麒麟,有翻天之能,在金石桥二人又被围堵,到底抵挡不过,走投无路,背着老母投河自尽了,到如今尸身也没找到,尽喂了鱼虾。”
  那孔员外说到此处,也是有些悻然,笑道:“世道日乱,眼下这太平日子过上一天便算一天,谈这些扫兴之事作甚?徒惹伤情。”
  说罢举杯劝酒,宋让饮过一杯,又道:“倒是可叹,只是那宋太史老母亲在家中苦候,我不能带去吉信,却也要将他的下落相告于她。不知那宋太史的骨殖,却还能寻着?”
  孔员外看了宋让一眼,点头道:“壮士倒是一个信人。那宋太史死后,太尉下令将他弃尸七日,七日后却叫御史大夫苏荟派门客收敛了。倒还是那苏御史,若是其他人时,也没这个胆量。”
  宋让点点头,道:“这苏大人倒是个仗义之人。”
  孔员外道:“却怎说得清楚,如今太尉势大,朝中说的上话的也就是这位苏大人了。”说完又笑道:“却说这个作甚,平白犯了忌讳。”
  又将杯送来敬酒,宋让又与他说些路上见闻之事,吃到夜半,方才散了,各自回房。
  昨日还是明月当空,第二日却下起雨来,宋让一见那雨,反而高兴。与那孔员外招呼了一声,戴个斗笠出了院子,来到那苏荟宅后。
  那苏府后门紧锁,乃是一扇包铁的木门,十分厚重。只是此物防个小偷儿尚可,但却哪里难得了宋让。只将手按上去,猛地一按,那门插便无声无息的断成两截。
  宋让轻轻推门进去,一只大狗抬起头,正要吠叫,宋让身后绿眉煞猛地一扑,阴风过处,那狗顿时七窍流血,软倒在地。
  沿那后院,走过两个回廊,便见流水潺潺,亭台处处,不时有下人来往,知道这是花苑了。
  宋让悄悄溜过花苑,听到书房有人声,便沿廊走过,来到窗前。
  窥窗沿一看,却见房中坐着两个人。上首的那个,五短身材,面容白净,三缕花白胡须,头戴高山冠,身着一身宝蓝锦袍,举止之中自有一股从容之气。
  下首那个,文士装束,瘦削身材,一身青灰长衣,头戴进贤冠,面貌却看不清楚。
  却听那老者道:“近来老夫不曾上朝,天子可好?”
  那文士道:“天子尚可,只是时常怨怼,私下常说吕奇霸道,使他不能出去玩耍。”
  老者闻言,先是皱眉,而后叹道:“这般性情,怎当大任?”
  文士也道:“可惜先太子级,温良恭俭,又有才学,本是明主。奈何听信妖言,造下恶果......”
  老者道:“平王尚且年幼,性情未定,只要施教妥当,未必不能成才,你时常伴他身旁,当尽心教导。”
  那文士点头称是。
  宋让听了一阵,知道下首那个姓阮,上首那个却是御史大夫苏荟。见到要找的人在此,宋让便不再听,推开门便走进房来。
  “你是何人?”
  那文士一见竟进来一个外人,吃了一下,连忙喝道。
  宋让不答,将头上斗笠摘了,露出一张疤脸,却将眼睛望向那苏荟。
  这这苏荟到底位居三公,自有一股气度,见到来者身高九尺,面容凶恶,虽然惊惧,也并不显露出来,只笑道:“壮士来老夫这里,有何见教?”
  宋让冷笑道:“今日太尉叫我来取你狗命。”
  那文士听了,先是一惊,而后勃然大怒,拦在宋让面前,脸涨得通红,指着宋让骂道:“尔等乱臣贼子,无父无君,不惧千载史笔乎?”
  苏荟闻言,却不动声色,道:“我看壮士身长九尺,满身英气,天生的这般堂堂人物,也与吕奇那般贼子同伍么?只不知那吕奇许了你什么好处?”
  宋让却道:“将死之人还有许多聒噪。”
  从身后擎出一柄尖刀,大步一撞,猛地往那苏荟窜去。
  文士连忙挡在前面,却哪里挡得住?被宋让一拨,滚倒在地。
  宋让来到面前,将手一抓,便将苏荟抓在手中,牙迸道:“太尉着我传下话来,你若是自去了御史大夫之位,就此归隐田居,倒还放你一条生路。若不然时,血洗你这苏府,满院男女,都做冤魂。”
  那苏荟听了此话,依旧颜色不变,道:“壮士若要借老夫一颗头颅时,老夫自不当吝啬,只求将我首级挂到城门,我倒要亲自看看吕奇的下场。”
  宋让听了此话,方才相信那御史大夫不是吕奇一方的人,将刀一扔,跪倒在地,乓乓连磕了三个响头。
  “壮士何必如此?”
  苏荟初时有些着慌,后却连忙来拉,宋让却道:“乃是为父亲磕的,万望不辞。”
  苏荟听闻,有些不解,道:“不知令尊何人?”
  宋让道:“我父亲乃是宋浦。”
  苏荟听了,先是一怔,连忙将宋让拉起,讶道:“难怪这般雄壮,原来是麒麟儿。只是当初听闻你负着老夫人投水殉节了,只不曾料到竟然逃得生天,到底天也有眼。”
  宋让道:“也是前生有的造化,机缘之下捡的一条性命。倒是苏大人将我父亲遗骸收敛,却是宋让的救命恩人一般。”
  苏荟道:“令尊乃是忠贞之士,国之栋梁。可恨老夫生前不曾亲近他,到得他就义,方才识得烈士,也是一桩憾事。至于收敛遗骸,那些都是微末,国出妖孽,我等不敢死节,苟且之下,行此等小事,贤侄不必挂在心上。只可惜老夫势弱,争执不过那吕奇,不能为他洗清冤屈。”
  宋让闻了,愤然道:“父仇不假他人之手,宋让此番回来,便是来取那老贼狗头。”
  苏荟一听这话,连忙劝道:“贤侄不可鲁莽。那太尉乃是谋逆得势,自来小心,平常便不出门,若出门时,也是数百虎贲护卫,边上围着心腹高手。每出行时,车马皆有三架,人却不知在哪架车中。先前老夫也曾遣过豪杰之士前去刺杀,奈何皆不得近身。”
  宋让却道:“早知难杀。奈何心中恨火烧得难受,若不见血,无可浇灭。到了此时,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苏荟见劝他不动,便道:“贤侄若果然要行血溅五步之事,我这里还有几个敢死之士,便让他们随你一道,也算有个关照。”
  宋让将头一摇,道:“不要大人出人,只需告诉我那老贼行踪,我自提刀去取他头来。”
  苏荟道:“贤侄倒算问着,便在明日,那吕奇似要出城,去迎几个人。”
  宋让眉头一皱,道:“老贼如今已掌握天城,便是天子也要低眉,何人如此尊贵,竟要他出迎?”
  苏荟摇头道:“这个知之不详,听闻似是那太尉帐中军师怀卜喻的师门中人。”
  “怀卜喻?”
  宋让忽然想起当日伤他的那柄阴罗剑,后来仔细一思量,却八成是那怀卜喻的手段,如今听闻他师门中还要来人,心中不免一惊,暗道:“这老贼如今已然难杀,若是那怀卜喻师门中再来几个妖人,却如何下手?索性早下手,明日路上便将他杀了,省下麻烦。”
  念到此,宋让便道:“正好明日动手。”
  苏荟点点头,拿起桌上茶杯,道:“若是妖人到齐,倒是更加杀他不得了,不若乘早。贤侄明日除奸,若成,彪炳千秋,若败,亦流芳千古。今日无酒,只以茶代。明日归来,却再设宴。”
  宋让接过茶杯,一口饮尽。
  苏荟转身过去,从书架后面抱出一个铁函,递到宋让面前,道:“天城近日宵禁,贤侄想必不曾带得兵刃进来。我这里有金鞭一口,重八十二斤,乃是前朝之名将之物,不曾遇着能使的人。近日赠给贤侄,也是一番敬意。”
  宋让接过那铁函,打开一看,却是一口七尺六棱长鞭,鎏得灿烂,金光中透出血光来。
  宋让也不说话,将那长鞭插在腰上,用衣服盖住,戴上斗笠推门便出去了。
  “真壮士也。”
  那文士见宋让走了,方才出来,道:“只是老师,这麒麟儿虽再勇猛,却真能力排百人,当街将那吕奇刺杀不成?”
  苏荟摇摇头,叹道:“实无十分的把握。”
  文士讶道:“那宋让乃是宋浦唯一的血脉,也是忠贞之后,既无把握,何必让他送死,使忠良绝嗣?”
  苏荟道:“那吕贼眼看势大,城中忠义之人接连被他抓住把柄除去。我等虽然无事,然若无有作为,等到他收拾了高亭军与柴胡军,定下大局后,难免最终遭到毒手。如今要反这吕贼,他路皆不通,唯一可走的,便是这血溅五步一条。”
  停了一下,又道:“那吕奇防备森严,旁的人去时,却无半点把握。唯有麒麟儿这样的猛士,方才有些希望。只是为了社稷江山,却休道苏荟心狠。”
  那文士听了,却是默然,良久张嘴欲言,却又闭上。苏荟见状,站起身来,道:“罢了,你去传令,今夜将城外蓄养的死士皆调进城来,埋伏在路旁,明日俟那宋让刺杀之时上前相助,若是刺杀不成,也须尽力将宋让抢出来。”
  文士听了,点点头,便告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