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何而活

云中城以前还不叫云中城,那时只是一片无人知的荒山野岭,住着十来户隐世不出的人家,直到一名云游四方的道士途经此处,观其山灵水秀,说道:“此处钟灵毓秀,日后必是人杰地灵。”
说罢爬到一处云缭雾绕的悬崖边上,提剑一阵疾刺乱舞,在峭壁上凿下“一朝登云中,试与天问高”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殊不知天道之浩瀚岂是凡人可以窥探的?那道士看着自己作的两行诗不住点头,突发奇想不如将自己生平事略也刻在这崖壁上,让后世观摩,正待实践,却不料一脚踏中一块松动的岩石,就此跌下了千丈悬崖,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原本只是那道士当年半生不得志,随口胡说八道一通,怎料得一千年后,还真叫他一语道中,如今云中城发展成为九州之上最大的一座城市,坐拥数百万人口,占尽天下有利地势,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而他当年留下的两行诗,现如今就在东城处一片峻岭之上,但见山上草木葱郁,云雾缭绕,无数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恍如仙境一般,正是当今四大世家之首的萧家所在。
这日萧家热闹非凡,各门各派都聚集在了飞云庭里,因为这一日正是四大世家会武之日。飞云庭建在半山腰上,规模之大堪比皇宫大殿,即便万人也能轻易纳下,不到正午,广场上已是人影密集,喝彩之声此起彼伏,但是自中央演武台上传来一声震天巨响过后,所有的喝彩都变成了惊咦。
“不可能吧!一掌!才一掌他就倒下了,他可是萧家的天才啊!”
“假的吧?去年我见过他比武,他可是一人就打败了另外三家所有选手啊!”
人群涌动,所有人都满目惊骇望着中央的大武台,而武台上一名白衫少年,此刻被另一个青袍人踩着胸膛,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喂!萧尘你还在做什么!起来打他啊!”
往飞云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萧尘噗的一口鲜血喷出,再也难以凝聚起一丝内力,方才那一掌,对方应该是将他经脉震断了。
“你不是夏侯景,你到底是谁……”他脸上痛苦无比,吃力的说着。
夏侯景冷冷笑了笑:“你不是萧家的天才么?怎么?起不来了?”说着脚下更加用力了。
萧尘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此刻胸膛上就仿佛有一座泰山压着,完全动弹不得,一直以来,他都是被家族当做天才来培养,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输”,然而就在刚才,他却输得一败涂地。
台下的裁判员终于不再抱任何希望,开始倒数起来,萧家那边所有人额头上都凝了一层密密汗珠。夏侯家那边的人却是满面春风得意,甚至已经忘了这里是萧家,开始肆无忌惮嘲讽起来。
而场外无数萧尘以前的崇拜者,此刻也都纷纷扼腕叹息,不少人已经开始摇头转身,仅剩下一小部分人还在等他绝地反击。
就在这时,一道淡绿倩影飘身飞到武台边缘下方,冷冷说着:“夏侯景,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一件淡绿流仙裙,腰悬一柄长剑,冰冷的话语像是提醒在场的每一个夏侯家人,凡事切勿过火。
她乃皇甫家的大小姐,皇甫心儿,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夏侯家人听闻此言,都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闭口不言,众人之所以这般忌惮于她,并非因她是皇甫家的小姐,而是她的另一个身份——天风门的记名弟子。
天风门乃是九州最大的修仙门派,一个炼气境的弟子或许还不足为惧,但是一个筑基修者却可以匹敌凡尘中任何一个武学高手,而一个结丹境修者便可扫荡一整个家族,若是元婴境修者,那么足以灭掉凡尘中任何一个武学世家。
夏侯景冷冷一笑:“他的经脉已被我震断,怎么?皇甫小姐,难道你下个月还要嫁给一个废人吗?”
这一句话说得尤为大声,以至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除了惋惜还是惋惜,曾经的天才,怕是将来再也无法练武了。
萧尘此刻心中宛若刀割,他最不想的,便是让自己的未婚妻看见自己现在被人踩在脚下的模样,然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大喊:“你来做什么!你走啊!”
皇甫心儿脸色也是变了变,冷冷说道:“他再怎样,也还是我将来的夫婿,夏侯景,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否则……”
她说话时腰间长剑不住颤动,隐隐有啸鸣之声传出,令得在场每一个夏侯家人都是脸色一变,一名中年人咳嗽一声道:“好了,景儿,下来吧。”
夏侯景冷冷一笑,终于将脚从萧尘身上移开,皇甫心儿见状立时便飞身上去,然而却被瞬间起身的萧尘袖袍一拂,送了回去,台下围观群众不禁都是一怔,他不是经脉被震断了吗?为何还能使出内力?
但见萧尘双眼布满血丝,皮肤上也有丝丝鲜血渗出,一字一顿道:“夏——侯——景!”
皇甫心儿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脸色一白,忙喊:“萧尘哥哥不要!”而远处萧家里一名中年人见状也是神情大变,猛喊道:“尘儿住手!”话音甫落,足下一点便往台上纵去。
跟着四五名萧家武者也往台上飞去,然而几人尚未到达武台边缘,便被台上骤然卷起的一股狂风推了回去。
“尘儿快住手!”萧家那中年人目眦欲裂,但是此刻武台边缘像是被笼罩了一层神秘力量,任谁也上不去,萧尘也听而不闻,仍是不住催动咒诀,仅片刻他全身衣衫便被皮肤里渗出的血液染红,眼角也有鲜血溢出。
忽然间台上狂风大作,仿佛天地间的元力都被带动起来,附近无数人耳中都已开始嗡鸣起来,更有不少功力微末者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相继晕倒过去。
夏侯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足下一点便想往台下飞去,不料萧尘狂喝一声,登时风云惊变,一股毁天灭地之力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刹那间台上播土扬尘,顷刻已是再难视物,而台下许多人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推飞了出去。
待烟尘逐渐消散,只见以大理石砌成的武台,竟然坍塌了大半,而萧尘此刻站在台上,衣衫浸血,宛若一具雕塑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一名檀袍老者自远处腾空而来,瞬间便飞入台上,迅速封了萧尘身上几处大穴,提着他往后山的方向远去。
一个月后,萧家,紫藤阁内。
屋中陈设素净典雅,桌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张深檀色的古朴瑶琴,萧尘终于恢复了意识,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吗?”想要睁开眼,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好似神魂游离在体外,只能听见房中人说话的声音。
“唉,令公子经脉寸断,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了,只是恐怕以后只能躺在床上了。”
“你说什么?尘儿他……求道长救救我尘儿!”
“唉,令公子命中有此一劫,除非能寻得一种叫做‘甘木’的仙宝,否则贫道也无能为力……告辞!”
过得许久,萧尘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了转,望了望这间陌生的居室,还有床边坐着的一名既陌生又熟悉的中年人。
猛然间想到,这是哪里?我不是应该在玄青山么?他们诬陷自己勾结魔道,杀害同门中人,还毁去了自己的元婴,而行刑那日,师父以无上法力瞒天过海,骗过诸天神佛,用轮回玉保住了自己一丝元神……对了,师父呢?师父呢?
“师父!师父!”萧尘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奋力朝屋外喊着,师父虽是玄青门摇光殿的妙音仙子,但她所做的这一切若被发现,同样免不了被毁去元婴的下场,一想到这里,只恨不得立刻飞回玄青山。
屋里那中年人见他终于醒来,脸上又惊又喜,连忙按住他双肩:“尘儿!尘儿!你好好看看!我是爹爹啊!不是师父!”
“爹……爹爹?”萧尘看着面前这个双目噙泪,两鬓生出不少白发的中年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另一个记忆。
萧家萧亦凡之子萧尘,天才少爷,一个月前被夏侯景震断经脉,施展古武禁术,导致经脉寸断……
萧尘神情有些呆滞,原来竟然重生在了这个什么少爷身上,可惜原本这人也算有点本事,但却不知死活的去挑战比自己高出两个等级的人,结果自然落得被一掌震断经脉的下场,最后还偏偏要逞强使出禁术,搞得魂飞魄散……
心里轻轻一叹,萧尘努力搜寻着这一世的记忆,没想到竟已过去数千载,玄青门,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萧亦凡脸上涕泪纵横,见他呆呆不说话,抱着他道:“没事,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萧尘有些手足无措,为什么见着眼前这个中年人,会如此难过,究竟哪一个记忆才是真正的自己,还是说自己两世为人?情不自禁道:“爹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忽然间外边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衫丫鬟,见到这一幕,怔了许久才道:“少……少爷!你终于醒了!”
萧亦凡听见背后响动,轻咳一声,松开萧尘,道:“小若,去给少爷打盆热水来吧。”
“好!”那丫鬟应了一声,飞快跑了出去,过不多时便打来一盆白气腾腾的热水,萧尘接过她递来的毛巾,道了声:“谢谢,我自己来吧。”
小若一下子怔住了,眼前这个少爷为什么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以前虽说不上对自己凶巴巴的,但却也绝不会这样客气,难道是水烧得太热了吗?连忙道:“我去给少爷重新换一盆,马上!”
“别去了,水温适中。”萧尘将她叫住了,又向萧亦凡问道:“对了爹爹,今天初几了?”
萧亦凡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你昏睡一个月,今天已是三月十五了,没事,等明天你爷爷寿宴上,为父去跟皇甫家说,看能不能让你和心儿的婚事延后一年。”
萧尘点点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那么这个月就是他和皇甫心儿完婚的日子,不知为何,明明这些事与自己无关,但却又总想去关心,这种感觉就像是继承了先前这个少爷的所有感情和记忆。
也罢,那么我就代替你活下去!想到那天在台上,那小丫头不顾一切冲上来,还险些被自己施展禁术伤着,如今还真是不知怎么面对呢,延后一年却是好的,也免得族里那些老家伙以自己功力废了为由,从中阻挠。
不仅萧家会阻挠,放眼四大世家乃至整个中原也不会有人认可,如今一个是功力尽失的落魄少爷,一个是拥有炼气三层修为的天风门弟子,二人无论怎么看,身份都不搭,萧尘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尽快筑基,就算不能筑基,能够炼气也是好的,否则一旦被皇甫家退婚,那时父亲在族里,将再也抬不起头来。
萧亦凡道:“尘儿,你别沮丧,等明天紫虚真人一来,定能替你续上经脉,恢复功力的。”
萧尘笑了笑:“没事,爹爹无须太过担忧孩儿,您要保重身体。”他根本无须担心自己经脉寸断这件事,因为若不是他外面这十二条经脉断了,里面包裹着的十二条灵脉又怎能得以体现?
所谓灵脉,便是修炼之人的仙基,但凡拥有三条灵脉者,皆属天赋异禀,而他却不知为何这一世,竟然拥有十二条完整的灵脉,只是之前一直被外面的经脉包裹着。
猛然间又想到上个月的会武,夏侯景一掌震断自己全身经脉,对方使的功法不像是夏侯家的,更像是萧家的,莫非竟是萧家之人假扮?不管此人是谁,一定要弄清楚,这关系着自己能否在萧家安全待下去……
萧亦凡叹了声气,踌躇许久说道:“恩……你身子不适的话,明天就别去飞云庭了,皇甫家那边,为父会去跟他们说的。”说罢轻叹一声,欲转身离去,萧尘连忙起身下榻,道:“我送爹爹。”
萧亦凡将他扶住:“别,你有伤在身,好好歇着。”萧尘点了点头,向小若道:“小若,送下我父亲。”
萧亦凡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不知为何,好像总觉得他这次大难不死,似乎变了,变得比以前成熟懂事了,也似乎变得更加自信了,如若是从前,得知功力尽失,他岂会像现在这般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