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寻亲女路遇恩人 鹤红花再叹前缘
  天色微亮之时,勤羽醒转。
  清漪与他喝了些水。
  柳默亦醒来,见勤羽已无恙,自是欢喜。
  见勤羽毒已解去,雪爷爷便告辞离去,桀风自然再送他回转青罗峰。
  此番相救,柳默疑心已去了大半,只是清漪身边尽是奇人,让他对她越加费解。
  清漪也并不加以辩解。
  柳默与她道了谢,亦与勤羽回转柳府。
  此后,柳默并不再造访,也甚少至锦水边引笛。
  清漪已月余未曾见他,也不再刻意去探望,每日只是侍花弄草,照护梅林。
  这日柳默奉父亲之命,前往蔚州递送公文,回程路上,见一女子躺倒在路旁。
  近前查看时,见其面色甚红,想是高热不退。
  看她这症候,不是一时能好转的,若送去医馆,必不能留,若带回柳府,多有不便。
  此处离锦水不远,思忖之下,将此女扶上马背,牵至清漪居所,欲请她诊治。
  然因那日自己莽撞,只怕清漪不肯相助,是以在院门外踌躇。
  清漪听得马蹄声,知有人到来,出门看时,见柳默牵着他那匹黑马玄夜,上面一个女子似在病中。
  柳默既见了她,不免说明来意。
  清漪自不推辞,让他扶那女子进屋躺下,拿过女子手诊脉,却并不曾盖那四方绢巾。
  又看眼睑、腹部,知为伤寒所致。
  写下一方,交予柳默,柳默自去城中药铺照方抓来。
  清漪将药煎好,喂那女子服下,令她静躺。
  一番忙碌,此时方歇下。
  与柳默上茶,仍是那杯君思茶,柳默见此茶,心下不知如何有些黯然,默默饮下。
  饮毕,想起那日雪爷爷之言,对清漪道:“那日所言药材,六十年方成一株,极为难得,我既用了他的,自须奉还,还望百里姑娘告知样子形状、何地何名,柳默便去采来。”
  清漪见他说起此话,忙道:“切不可!”
  “分内之事,自当效力。”柳默道。
  清漪知雪爷爷所言非虚,那药草的确难得,山高崖深,寻常不可得。
  是以轻声道:“雪爷爷不过与柳公子开个玩笑,其实并不曾有,公子不必挂怀。”
  柳默见她如此说,知难问出。
  想那日那老人曾言此药草生长之处极为险峻,如今她如此说,分明是不愿自己涉险之意。
  只是,我不过是与那人相似罢了,为何她竟处处维护?
  想是对那人情分极深。
  思及此,心下既感她关怀,又暗觉凄凉。
  清漪细观他神色,忽觉他眉心微有黑意,顿觉不妥,道:“柳公子,近日可有觉身体不适吗?”
  “并未觉有何不适。”柳默道。
  “可否让我诊诊脉象?”清漪道。
  柳默不知有何不妥,也未推辞。
  清漪便以指搭于他脉搏之上,细细诊来。
  那柳默见她亦并未取出四方绢巾,不禁心有所动,难道她竟与我这般亲近吗?
  再细看她,凝神细思,眉尖微蹙,全然只在意脉象。
  清漪诊罢,大惊失色,道:“柳公子,你的日常饮食,都由谁打理?”
  “都由秋棠安排,她是自小照顾我的。”柳默道。
  “今日见你眉心微微发黑,再细诊脉象,是身中有毒之象。”清漪沉吟道。
  “怎会有这样的事?”柳默惊道。
  “近日身体可有什么异常吗?”清漪又道。
  柳默细想了回,道:“只是偶觉疲倦无力,不久自然好转。”
  “是了,这是毒性之兆。”清漪点头道,“如今你中毒尚浅,只是偶觉乏力,若时日长些,必会卧病不起,以后就……,怕有性命之忧。”
  “姑娘诊断可有误?”柳默变色道。
  “只怕有误,是以细细诊断过了,当是无误。”清漪缓缓道,“此毒名巫宁散,若化于水中则无色无味,且用毒之人想必非常小心,剂量甚微,堪堪能使人受损,短期内却并无察觉。”
  柳默细细回想,并不觉有何不妥,但既然清漪诊过,自然是不会错的。
  她虽来历不明,却处处维护,但有所求,无不应承,竟是一心为自己的样子。
  看她行事亦多缓和乐善,深明事理,不似无礼之辈。
  先前对她刀剑相向,她一句话也无,今日之事,还是毫不推辞,想来倒是自己多有不是了。
  如今她既如此说,当非虚言。
  只是实想不出何处不妥。
  清漪见他沉吟不语,知他亦无头绪。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去除他身上之毒,便取出一粒三花丸交予他,让他服下。
  这三花丸虽不似清血丹奇效无比,但对寻常毒物已足够。
  又交予他一个青色小袋,内装有十余粒,嘱他每日三次服用。
  柳默接过,向清漪称声谢。
  清漪又嘱咐他道:“这几日这位姑娘在此,我不便离开,你且不要在府内饮食,待此间事了,我与你同赴柳府,查看原委。”
  柳默点头称是,告辞离去。
  清漪送至院门外,柳默翻身上马。
  行不几步,忽然回头,看清漪仍然立于院门外。
  新月之下,她面色如雪,身形略显单薄,月光将她长长的影子映照在青草地上。
  柳默下得马来,步回门前。
  清漪正不知他为何回转。
  柳默踌躇一回,向清漪缓声道:“那日是柳默无礼了。”
  听得此话,清漪知他已不再疑心,轻声道:“世事巧合之处甚多,难怪公子误会,你不必放在心上。”
  柳默默默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清漪忽然想起勤羽之事,道:“看那日情形、多半是针对公子的。巫宁散一事,或许也是同一人所为,此后尚不知还有何事,公子万事须多加小心。”
  “多谢提点,自当小心。”柳默对她点点头道。
  于是重又上马,一时也并不走,却又回头对清漪道:“他日姑娘若再去别处,还望告知一声。”
  清漪不想他有此一说,心中感怀,然只轻轻点头应允。
  于是柳默方作别而去。
  清漪伫立月下,直到他的身影被夜色隐没。
  此后柳默便暂歇官中,不曾回府。
  次日,那姑娘醒转,欲起身向清漪答谢。
  清漪扶住她,道:“热气尚未退尽,你且躺着吧。”
  又与她服了药,仍让她静躺。
  两日后,热气退去七八分,方让她坐于院里晒晒太阳。
  四日后,柳默领勤羽来到,见那姑娘已然好转大半。
  那姑娘也已知是柳默将自己救回,自然拜谢,柳默还了礼,三人同坐院中。
  清漪看柳默面色已然恢复如常,仍不甚安心。
  “可再诊之?”对柳默道。
  柳默自然应允。
  清漪以指附于柳默手腕,仍不曾用那四方绢巾,她自己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
  然柳默却心细如发,了然于心。
  清漪再搭脉象,并无不妥,方才放下心来。
  三人闲谈,问起那姑娘始末。
  她只道自己姓关名鹂,父亲本是宜州横河县县丞,幼时与当地一汤姓秀才之子结下亲事。
  两年前秀才中举,又祖上有德得空补了个化州沧浪县令的缺,上任去了。
  今年关鹂父母不幸双双病故,只留下她孤身一人,父亲临终前嘱她前往沧浪县认亲,完成亲事,又将当日信物,一根黄鹂银簪子交予她。
  那关鹂突然失去双亲,自然哀痛不已,然而生死相隔,亦无他想。将父母后事处理妥善后,照父亲嘱咐,带上信物前往沧浪县认亲。
  路途风霜,感染病痛,一时难支,晕倒在路边,幸得柳默带回与清漪救治,捡回一命。
  如今痊愈,便要再往沧浪县。
  “你如今大病初愈,不宜远途劳累,且在这里多歇几日,调养将息。”清漪道。
  柳默亦作如是说,那关鹂便又住了三日,方告辞动身。
  清漪与柳默相送至长亭。
  临别时,清漪交予关鹂一个粉色香袋,嘱她定要随身藏好,不可丢失。
  关鹂见那香袋制作精巧,甚是喜欢,便贴身收好。
  “七日后,无论结果如何,还望前来相告。”清漪道。
  “认亲事了,必再来探望。”关鹂道。
  两相约定,于是各自道别,关鹂自行上路。
  送走关鹂,二人仍回清漪居所。
  清漪让柳默且在院中闲坐,自行去烧水冲茶。
  那株矮木上又开得三四朵红花,朵朵红艳、丽色照人。
  柳默看这花,总觉莫名亲切,却又不知其所以然,只站于花前呆看。
  待清漪出来,依然还是那杯君思茶。
  这几日关鹂在时,并不见清漪端出此茶来,此时倒又端来,柳默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这茶似乎独奉与他;悲的是,这茶其实又并不是为他。
  清漪将茶盏置于桌上,柳默也并不就去,仍立于花前细看。
  清漪便走过去,立于他侧旁,默然无语。
  柳默细看一会儿,毫无头绪,便向清漪道:“不知为何,每次见这花时,总觉有一种亲切之感,细细想来,又从未见过,甚是奇怪。”
  清漪听得这话,心下震动,愕然抬眼惊看着他。
  “不知此花何名?”柳默又道。
  清漪看向那花,艳红似火,久燃不衰,缓缓道:“此花名为鹤红花。”
  “鹤红花,”柳默念道,“……确实不曾听闻。”
  “此花若养护得当,经冬不凋,且可得千年不衰,又艳红似火,所以有此名。”清漪仍看着那花。
  “只闻树有千年,这花竟能千年不衰吗?”又道:“不知该如何养护?”柳默奇道。
  “此花喜阳不喜阴,喜干燥,不可过湿。其它,”清漪略一踌躇,只道:“……也没什么要紧的。”
  “不知可否有花种,既如此有眼缘,又是这样奇花,柳默可否种得?”柳默道。
  “……如今,我并没有。”清漪沉吟道。
  “可惜了。”柳默叹道。
  清漪沉默片刻,眼直看着那花,忽然轻声道:“这花这样艳丽照人,不如摘下来与你放于书桌之上,如何?”
  “罢了,此花如此难得,何必折损你我之手。”柳默道。
  “你若喜爱它,便不辜负了它,有它相伴读书,岂不是好?”清漪又道,声音略微发颤。
  柳默未察觉她神色,只道:“若在这枝头上,便得千年花好,若插在那瓶中,能红得几日,罢了,便留它自在开于枝上,岂不更好。”
  “若在这枝头上,便得千年花好……”清漪颤声一字一顿,念道:“自在开于枝上,岂不更好……”
  忽然珠泪零落,望向柳默,口中道:“长离、你……”。
  话方出口,又惊觉这绝不可能,一时默然不语,只将泪眼直望着他。
  柳默见此情状,顿时明白,此花与那茶一般,皆属于那个人。
  便是这长笛亦是如是。
  她所思所想,她身边珍惜呵护的每一件东西,都只属于那个人,那个名叫长离的人。
  思及此,不禁心中刺痛,有些怪怨天意难为,为何自己竟要与那个人相似?
  柳默哑然道:“长离,是他之名吗?”
  清漪默然点头。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柳默望着她,踌躇问道。
  “并没、没有……”清漪望着他,泪珠再次泛出,道:“只是、这话……他、也曾说过……”
  柳默倒有些吃惊,亦默然直望着她,心中暗暗叹息,稍时方缓缓道:“他如今何在,可有寻到吗?”
  清漪闻他此问,泪如泉涌,侧头看向那艳红如火的鹤红花,颤声道:“他……他……早已、不在了。”
  “是何时的事?”柳默惊道。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清漪道。
  “你何时得知?”柳默道。
  清漪并没有回答。
  “你近日方知吗?”柳默又道。
  清漪亦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不语。
  过得一时,收了泪,对柳默歉然道:“失礼了。”
  “不必。”柳默道。
  清漪走回桌前,柳默便也坐于桌侧,两人对饮,说些闲话。
  见她已恢复如常,柳默便欲告辞离去。
  清漪道:“柳公子可先回转,晚间我自会前去。”
  柳默对她施以一揖,道:“有劳姑娘。”
  随即出得院门,上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