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之章 渡鸦(一)
  公元546年,玉璧城下,平陇镇。
  离一代权臣高欢暴死还有三个月。
  陆令修光着上半身趴在行军大帐中一张刑凳上,咬着牙承受着背后那一鞭又一鞭劈下的怒火。十来下过后,背部已经是皮开肉绽,汗水渗进肉里,刺激着他的痛觉神经。
  正在鞭打他的男人雄伟肃阔,身着将帅的银盔,赤红的披风前后翻转,狞髯张目的乱舞一阵,干脆转身脱下那重铠,甩开膀子又是重重的敲了一二十下。
  陆令修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入土里,不敢有任何怨言,随着鞭打之声的节奏感,陆令萱的长兄那一身结实的肌肉绷成了石头,凝出更多的汗水。
  又是二三十鞭下去,身后的男人节奏渐渐的放慢了,喘着气,怒声喝道:“老三的人办点事怎么就这么没用,我今天打死你,你可认?”
  被打之人已经迷糊的难以听清那背后的话,只是机械的重复着——
  ——卑职办事不利,有罪;办事不力,有罪……
  “哼!”那背后的男人有点累,从嗓中干咳出一口痰,扔下结实的马鞭钝坐在帐中堆放文书的案几上,双手撑住膝盖低声咆哮:“你别以为你是老三的人我就不敢杀你,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老三留着你也是个累赘。要不是大战在即,我早把你乱刀砍了拖出去喂狼。”
  陆令修依然是重复着胡言乱语:“办事不利,有罪,世子饶命……”
  这大帐中的施暴者,正是时年二十六岁的渤海王世子高澄。几丝恼色浮上心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郑大车的事东窗事发之时他也曾有过。这时他心下倒是浮现出那二弟高洋小时候说的一句话——快刀斩乱麻,高澄脸上怪异的褶皱起来。
  乱麻没斩断,反倒把快刀缠在了一起。要怪就怪这老三的手下刀不够快,连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娃都杀不了,如今东西魏正在玉璧城下杀阵,他能暗中感受到自己身边时常浮现的怪异的视线。
  自从郑大车那件事之后,高欢就一刻不停的暗中监视着自己,真是不知道那老头子没来由的在怀疑些什么。怀疑自己并非亲生子?说什么傻话,这种离奇的故事他不知道在邺都被人讽刺过几百遍了。那群鲜卑贵族,兵没几个,嘴巴倒是毒的很,学得跟汉人一样若不可当,哪还有半分拓跋家当初统一北边的风骨?
  他高家虽祖上汉人出生,在六镇戍边的几代中却早就比胡人还要更像胡人了。高澄还记得小时候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开始完全是靠着母亲娘家的救济才不至于饿死。后来好不容易靠着父亲军中一点威望南征北走,趁着乱世称霸一方。过上了好日子,却还要日日过着父子猜忌,提心吊胆的生活。
  真是想不通,那老二有什么好,父亲还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自己半天就能学会的东西,高洋要温温吞吞的学三四天。但更奇怪的还是高欢总是对自己莫名的严格,对高洋莫名的宽容,这一点真是让他恼火。
  他是嫡子,更是嫡长子,是将来继承高欢位置的人,他高洋虽然也在军中长大,但那点毫末的威望哪里赶得上自己呢?两人之间放佛云泥之别,真是不知道父亲到底看上了那小子哪一点,每每看到高欢深夜挑灯给高洋讲解落下的功课,高澄心中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感情所激发。
  不甘心,凭什么,为什么,蠢猪丑狗一样的老二居然还艳福不浅,娶了个风华绝代的老婆。那女子虽是汉族出身,但容貌姿色一比较,自己府中娇妻还要显得逊色了几分。特别是那汉族女子特有的娇嗔、矜持和柔弱,无意间仿佛正在挠骚着他内心的情动。那弱柳扶风,欲拒还迎的性格更是让高澄欲罢不能,一旦染指,仿佛就着了魔一样,不顾身边那么多的眼线,上了瘾般的和那女子藕断丝连。
  于是,终于种下了这恶果。
  老二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是怀着怎样的心思隐忍下来,还日日和他在大帐中参谋军策的?
  高澄突然觉得那看似羸弱的二弟仿佛置身迷雾中对他笑着,让他倒是看不懂高洋的为人了。不管了,说到底高洋的性格一辈子的屈居人下,为了一汉妇和我反目,终是可笑。想到这里,高澄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发现那陆令修早已昏了过去,就从帐外呼来几个人就把他拖了下去,只说不能死了,其他随便。
  大战在即,杀了这人反而容易引起注意。此时他暗暗告诫自己,关键时刻,这件事可千万别让父亲知道了。不然……
  他又想起母亲那个时候是一身素裳一步一叩首的哀容,才将自己从府牢里求了出来。他对母亲,从来只有感恩。就连这孩子还活着的消息,也是……
  想到此处,一个人影从帐外摸了进来,在高澄身后笃笃的发问,唬得高澄一瞬间有些悚然。
  那人一身夜行衣,臂上绣着金线玛成的菊花袖章,面无表情的站在高澄背后两步的距离问道:“事情了结了吗?”
  高澄回头,迅速收起脸上怪异的神色,看着那刺客模样的人,赧然道:“没有。没找到那孩子。”
  那刺客手中一把黑金匕首霎时捏的重了几分,刚想转身出去,被高澄叫住。
  “我说娥永乐,你每次出现得能否不要跟个鬼一样。上次你白天来已经把郎君我吓得半死了,这次晚上进来,招呼也不提前打一个……”
  高澄嘟囔着。
  那刺客模样的男子扬了扬嘴角,感知了一下二十米内有没有可疑的脚步走过后,才抱着匕首不耐烦的回道:“世子不谢我给你带来这要命的消息也就算了,还责我神出鬼没?大丞相都没有这么难伺候。世子要是觉得我办事不利,不然,抓了我去大丞相面前走一回,参我一本如何?”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澄慌忙解释。
  高澄现下最怕的就是大人知道那孩子的存在,他哪敢去惹娥永乐。只是他一直搞不清娥永乐到底是谁的人。按理说,娥永乐跟着大人虎口逃生那么多次,不应该在这件事上瞒着大人偷偷的把消息透露给自己,让自己先下手除去这荒唐的罪证。
  ——难道,中帐那边已经知道了?
  高澄惴惴不安的看着娥永乐。娥永乐漆黑的眼瞳凝神回看着他,心下了然,努努嘴开口说道:“世子不必有所顾虑。我是谁的人,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好,暂时还是。事已至此,在下反正该做的也做了。结果如何,与我无关。”
  他掀起大帐的门帘,带入一股山间夜风扬长而去。一边走还一遍对着左右叫嚷着——
  “赫连那贼小子呢?让他来给我揉揉脚!跑了一百里山路,真是累死了。”
  高澄又坐了一会儿,娥永乐话里的机锋让他有点忐忑。不行,事情不搞清楚终是难安。他迅速穿戴好了铠甲,带上几个私兵就朝着正中的行军大帐走过去。
  高澄背着手,一行人急火火的冲向高欢的主帐。一路走来,两旁的士卒多少身上有些伤,却也无不低头让路,高澄确看也不看,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远处,杀阵之声隐隐传来。玉璧城中龟缩不出的韦孝宽,用几千人拖住了高欢西进的十万大军整整已经三十天了。
  眼看着快要入冬,军中正是士气低落之时。就连大丞相高欢,这几日除了紧急的军情外一律不会外人,在主帐中整日参详地形,思索破敌之道。高澄这几日忙着应付那孩子的事,也有意的躲着高欢。
  恍然间,半道上窜出来一个人截住了高澄的去路。
  高澄吓了一跳,心想是哪个不怕死的。他心里装着事,一脸的不耐烦,火把下探看一番。看清了来人后,却不得不将暴戾稍稍的压下去了一点。
  “原来是丁郎中,你这会子不在河南帮着侯尚书处理军务,怎么跑到前线来了。”
  来人正是侯景的行台郎中丁和。
  丁和古怪一笑,听懂了高澄话里那“尚书”二字的揶揄。他背着手,缓缓靠近高澄,轻声说了一句高澄胆战心惊的话。
  “世子真是好眼光,好手段,真有鲜卑风骨。管他是什么妻妹弟妇,一并纳入囊中。好!丁某佩服。”说完,丁和哈哈大笑,带着自己的亲卫擦肩而过。
  高澄一听这话,如坠数九寒冬之中,从头麻到了脚。等他反应过来,呲牙咧嘴的回头一把抓住丁和的后襟将他拉翻在地。高澄蹲下怒瞪着他,丁和受了惊,慌忙中用袖子裹住自己的头,却还是被高澄左右开弓暴打了几拳。
  这时,自己抬起的一只手被身后另一只手抓住了。高澄回头一看——
  ——高洋那丑狗如魅影般的杵在背后。
  一瞬间,高澄心底骂道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的人来搅局。
  晚上一定要多抓几个附近的农妇来泄愤。
  他一把甩开高洋的手,反将他推了个趔趄。趁着这功夫,丁和拔腿跑了。
  高澄见状,更是恼怒。那丁和话里正中他的惧心,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侯景与他不对付,上下的人都知道。他表面上顺从高欢,却背地里轻蔑的称呼高澄为“鲜卑小儿”,高欢夹在中间多有斡旋,终是无果。丁和是侯景手下,那不是等于说侯景也知道了这事?
  更重要的是,丁和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到此处,高澄反手一拳直直的打在高洋面门上。
  “侯尼于,你今天是发的什么疯?我的事你也敢管!”
  高洋侧过头去用手背蹭了蹭鼻腔,黑暗中看着手背上一抹暗红发愣。
  “大兄何故暴打良臣?”
  高澄被反问道痛处,更是恼怒,双手交叠讥诮道:“怎么,你还能去大人那里参我一本不成?”
  话止于此,高澄也不去与他纠缠,径自带着人朝着前面灯火通明的中帐气势汹汹走去。
  行到帐外,高澄突然停下了脚步,一种诡异的焦躁感袭上,身后的崔季叔上前问道:“世子为何止步?”
  高澄抬起一只手,循着那诡异的味道来到主帐后面。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血腥味。可是大丞相的主帐外一向戒备森严,连一条蛇都钻不进去,又何来的血腥味?他满腹的疑问绕到帷帐的后侧,凉薄的月色下,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在蹲着,拔出身下人身上的黑金匕首。
  娥永乐不用看也知道谁来了,他对高澄使了一个颜色,高澄会意,回头让崔季叔带着人先回去。崔季叔虽被这月下的死神吓得心中微微一惊,见高澄有命,也只得满腹狐疑的离去。
  高澄见侍从走远,才走到娥永乐的身边,蹲下伸来看着那脸被划得看不出容貌的死人。
  “世子可知,这竖子是何许人?”
  高澄拽着死人的头发将那血淋淋的头左右拨弄了一回,只是觉得好生眼熟,却一时想不起。
  “像是我高家的人。”
  娥永乐鬼魅般的一笑,调笑着说:“世子若想知道,就帮在下挖个坑将此人就地埋了,我便告诉你。”
  高澄哑然看着他,不知这御影卫娥永乐话里话外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娥永乐转身,从大帐里拿了两把小铲子来,将其中一把仍在高澄脚边,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高澄叹了口气,对于这个男人他没有一点办法。两人将尸体拉到一旁,一左一右的挖起坑来。挖了一半,娥永乐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从弟高珣那厮。”
  高澄眉眼暗抬,怪异的看了那死人一眼。
  “原来是子玉,我道是什么。可父亲大人为何杀他?”
  娥永乐被问到此处,脸上极为不自然的略过一丝狠戾,扔下土铲,转身一脚踩在那高珣命根上,又来回践踏了一番。
  “世子呀世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老将军一半的成算和稳重。”
  “你这话——”高澄眉心一皱,这娥永乐话里话外甚是对他不太恭敬,虽然这也不是第一天了。他的反驳还哽在喉头,那娥永乐却俯身一脚将那尸体踢入坑内,两三下合上了土,转身进入了内帐。
  高澄见状,闷着一肚子的火也尾随而入。
  可一进去,他就闻到了一股和帐外一样的味道。不同的是,这帐内的血腥味混杂着酝酿发酵之后的臭味,类似于铁锈。绕过内帐的边缘,前方豁然开朗。娥永乐站在大帐中央一身黑衣,背着他回头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