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生忽如寄一

  大历227年冬,大寒。
  丑时刚过,寒意逼人,泗海的大街静寂无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安静,在这空荡的街道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个少年拼命的向前奔跑,口中喘着粗气,不时的回头张望眼睛里却未见半点恐惧,拐过眼前的街口,靠着石墙歇了片刻。
  听着身后的人越来越近,想着自己已经被追了整整一个日夜,无奈的叹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的甜腻酒气,勾起了他腹中馋虫,神情稍舒缓了些,轻轻一跃跳进了身后的院子。这家客栈的空地上停了三驾马车,他小心翼翼的绕过守卫钻进了那辆酒香肆意的马车。
  太阳升上房顶的时候,大街热闹了起来,两边的铺子开了张,叫卖声不绝于耳。临街二层客栈的窗子被推开,楚云舒对着太阳伸了一个懒腰,看着沸沸扬扬的人群微笑,如此祥和的晨光甚好!
  “少爷,家主已经在催了,今日还是尽快启程吧。”
  楚云舒回过头,阳光洒在他的身后,乌黑的头发束着白色绸带,一身雪白锦缎长衫,腰间束着一条青色云纹丝绦,外罩青色薄纱。眉长入鬓,目光柔和,白皙的皮肤衬在光线中宛如仙人。朱唇轻抿,似笑非笑的说:“丘老,让清轩先回去给祖父报信吧,我们马上启程。”
  两个侍女陪同楚云舒出了客栈,他站在街上打量着三辆马车,珩哥哥最是贪杯,为他备了整整一车的桑葚酒做礼物,定会很开心,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上了车。
  沿着泗海城的官道一行向南,走了约莫多半日的路程,进了雪山。天突然暗了下来,冷风刮过树梢,呼呼作响,官道两边堆着厚厚的积雪,车辙碾过留下长长的痕迹。泗海城在大历的最北方,虽城中十分繁华,但是出了城向南三百里地势陡峭,少有能歇脚的地方。
  “今天这天气也是怪的很,早上太阳挺好的,可这会眼看又要下雪了”车夫叹了口气,埋怨着天气,丘老摸着胡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少爷本就畏寒如遇上大雪怎么好,有些犯难望着马车。
  楚云舒将车帘掀开了条细缝,冷风顺着缝隙钻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颤,收紧了肩上的斗篷,再行几十里就是风波渡了,那里地势陡峭,白日行车还经常出现祸事,对着车外叮嘱道:“丘老,风波渡前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晚吧!”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阴冷的风刮得更加肆无忌惮,三辆马车并排停在山坳处,侍卫们在马车边生火做饭。楚云舒躺在马车中眯着眼睛,身上搭了一条锦被,紧拥着银丝熏炉。一阵狂风刮过,马车外被吹的叮当乱响。楚云舒皱了眉头,看向车外,天已经黑透了,地上的火被狂风吹的七零八落,被积雪埋了大半,不耐烦的吩咐:“丘老,让大家将就一晚吧!”这样寒冷的天气真是让人厌烦,匆忙缩回了被子里,车外除了风声外再无其他。
  陷入黑暗的雪岭更加阴冷,狰狞,惨白月光穿过树影,在地面上映照出一棵棵屹立着的苍天巨木,慢慢的刮起了一阵风,吹着地上的浮雪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泣,又像有人在冷笑,回荡在无尽的黑暗中。
  深夜中楚云舒蓦然睁开了双眼,手握紧了身边的佩剑,眼底拂过一丝戾气。夜黑风高的雪夜除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还真是想不到更贴合气氛的事情。转瞬间脚步声已至近前,丘老已经被惊醒,带着值夜的侍卫守在他的车驾旁。十几个蒙面的黑影,在皑皑的雪地中疾行,几个起落已经到了马车的近前。
  楚云舒从车中一跃而出,落在雪地上,将身上的斗篷紧了紧说:“敢问是何人想取在下性命?”为首的黑衣男子一挥手:“杀!”黑衣杀手群起而至,楚云舒剑气逼人,攻势凌厉,不肖片刻斩杀三人于剑下。
  他提剑穿过缠斗的人群直奔领头人,领头人一个躲闪从身后抽出一柄巨剑,“寒石铁剑,祝老前辈何时也入了杀手的行列?”楚云舒语气间满是嘲讽。祝寒石低声一叹:“受人恩惠罢了,公子得罪了!”言罢铁剑横扫,两人你来我往你攻我挡,一时之间难分上下。
  楚云舒一剑将祝寒石逼退数步,背对着丘老凌风而立,此行带的侍卫,婢女全数被杀,在这样下去自己怕是难以逃脱。忽听远处又有脚步声,他看向祝寒石,见他神色紧张,心中稍安,身体向右移了两分,以犄角之势观察着两队人马。
  一个红衣浓妆的女子看着眼前的场景,低低的笑两声,在漆黑的夜晚满地死尸中,觉得分外瘆人。对着身后六个黑衣软甲的武士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对着祝寒石说:“祝老爷子,我要在附近找人,咱们联手清个场?”
  红衣女子话音刚落,楚云舒身后不远处的马车毫无征兆的突然爆裂,在场的人均是一震,突然眼前一白,等祝寒石反映过来时面前的两个人竟然消失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桑葚酒味,祝寒石低低咒骂了一句。
  “老爷子,大雪来临前我可以带你找到他们,但是我要活的!”红娘娇媚一笑,领着自己的人马向前追去,厚厚的积雪上一串脚印,向山林深处蔓延而去。
  “快点,那个妖女精于追踪!”白衣少年拉着楚云舒的手腕在雪地中狂奔,风卷着粗糙的雪粒砸的脸颊生疼,但脚下丝毫不敢停留,雪山掩埋了一切,任何目标都格外显眼,稍有不慎定会被那该死的女人捉回去。
  楚云舒突然挣脱了少年,狠厉的问:“你有看到和我一起的那个老人吗?”少年回过身挠着头,满脸迷茫:“前面那个山坡的时候还在的,我们拐进这个山沟后似乎就没有他的气息了......”
  楚云舒低下了头,眼睛酸涩不堪,丘老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定是为了拖延追兵,故意离去。自己心里极是不忍,在此境况下却没有其他的应对之策。少年看他难过的模样心有不忍,如果不是自己躲在他车上,可能不会害死那么多人,伸手拉住了他袖子的一角,生涩的说:“快走吧,别辜负了老人家的牺牲。”
  拂晓十分突然下起了雪,雪花如鹅毛,缓缓飘落,楚云舒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悲伤,冷冷的说:“这样大的雪,一刻后就会掩埋了一切痕迹。”目光锋利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你是何人?又为何躲进在下的马车中?”
  “我叫宋落,被人追杀,我闻到你车子的酒香,就躲进去尝尝。后来发现你商队的随从武功不弱,就想借势,避避......避避!”宋落低着头,脚尖在雪上画着圈圈。
  “在下司云,不管怎么说刚刚确实是你救了我,你我算是扯平了,后会无期!”未等玉落做出反应,司云将披风上的帽纬戴在了头上,转身离去,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夹杂着雪花迎风飞舞。
  宋落盯着他的背影愣了一瞬,悄悄的跟在他身后,这个男子长得是真的好看,但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可自己天生对认路这件事极不在行,到了这雪原上更是分不清南北,如果不跟着他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了。
  楚云舒猛然回头怒视着宋落,祖父急召怕是京中局势堪忧,如果不是他自己又怎会无法按时返回凤里。这该死的大雪,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经冻僵,心中愤恨难以抑制,低吼道:“谁派你来?若是识相就滚远点,别再拖累我!”
  宋落被他一吼竟觉得委屈起来,自从遭遇家变,十几日来东躲西藏,本是想要尽快去寻找父亲,可是却无法摆脱妖女的追踪。自己从来没想过伤害任何人,可是那么多人因为自己失去了生命,这样的悲剧还在持续,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这条命就保不住,怎么值得?
  多日的悲伤和无助泛上心头,这一切是怎么了?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过后只留一丝感伤和两行清泪,他缓缓的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哽咽的说:“很抱歉为你带来了麻烦,我不会再跟着你,不能再有人因我而死去了,我承担不来的。”宋落对着司云凄然一笑,从地上站起来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司云看着他逐渐变小的背影,心中越发烦躁,直到那个影子与积雪完全交融,才转身继续向前走,如果因自己不能及时回去而出了意外,母亲怕又会受到祖父的责难,想到母亲的处境,司云咬着牙拖着僵硬的身体在大雪中继续前行,这一刻自己离死亡是这么的近,除了母亲这世上竟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眷恋的人,可笑啊!
  雪越发大了,静静地落在地上,归于寂静,遮挡了夜行人的视线,司云体力渐渐不支,身体一斜就倒了下去,顺着雪坡往下滚。司云急忙反手将佩剑深深插入雪地,控制住了下滑的趋势,但感觉双脚已经腾空,低头细看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坡的尽头是一处冰壁断崖,断崖下仍是厚厚积雪,如果掉下去怕是很难上来了。这时雪面已经无法承受司云的重量,剑身处的冰面出现了碎裂,不停的有雪块滚落崖底。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被拉伸到极致的疼痛,握着剑柄的手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花,人像风铃般悬挂在冰壁之上。
  “你还醒着吗?能听到我说话吗?”宋落趴在雪坡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司云。看到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睫毛上沾染的雪花让他看起来像个精灵一般美丽。司云满脸惊讶,未想到他竟会走回来,那时自己心乱如麻,才因莫名的愤怒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想要和他道歉,可是几经尝试还能没能将冻僵的嘴张开。
  宋落见他全身已经冻僵,脸上有了一丝犹豫,这个断崖不深,但是掉下去受伤是难免的,如果换做其他时候倒也没什么为难,可是这样的冰天雪地,如果受了伤基本就只能被困在雪谷等死了,转头看见他的眼神里有着三分笑意,七分决绝,银牙轻咬:“抓紧,你借力上去!”
  宋落像蝴蝶一样从雪坡上轻轻落下,再接触到剑柄的一瞬间,一把将全身僵硬的司云抛了上去,“我不想再拖累人,司云公子保重!”宋落对司云惨然一笑,眼睛里满是忧伤与痛苦,松开了司云的手。
  身体不由自主的落下断崖,看着眼前的景色飞速倒退,耳边是风呼啸着的声音,断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大仇未报......不过能这么快见到娘亲,也很好,泪水脱离了眼角,突然一个白衣男子从天而降,发丝被狂风拂乱,嘴脸微微上扬,双手环住他的腰,那滴飞落的泪水恰好落在了他的唇上,那是怎么样的经历让他的泪水竟然如此苦涩,为了一句拖累的埋怨可以不惜牺牲生命。
  轰隆一声司云的后背撞击到雪面,他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两个人将厚厚的积雪砸出了一个深坑。宋落从司云的身上勉强撑起,低低唤他:“司云,司云……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司云和这积雪一样安静,风吹过,人未醒……
  宋落从雪地上爬起来,挥手间左袖出现一柄短剑,将一棵碗口大的小树砍倒,仔细的将树枝割断,削平,脱下外衣扯成琐碎的小布条,以粗的枝干做框,枝桠做床,布条巩固,不多时就做了一个简易的单架。他将司云挪到单架上,把斗篷盖在他身上,长鞭为纤绳,拖着重伤的司云在雪中艰难向前。两人行过之处,洁白的雪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雪已经渐渐小了,茫茫无边的雪原中,一株株干秃的树木挺立着,有些低矮的灌木早被白雪埋了大半,但那偶尔从积雪中钻出的枝桠依然倔强地伸展着,随着凛冽的寒风而摇摆,等待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机会。
  这静谧的银色世界里,除了白雪还是白雪,宋落艰难的拖着司云在及膝的雪地中踉跄前行,仿佛独自置身于一个悲凉的世界,除了悲伤与寒冷,什么也没有剩下。他早已孤立无援,可不管多么艰难,至少要救这个人的命,不能再有人因为他死去了,那样的绝望他再也无法承受!
  司云缓缓转醒时,看他跌跌撞撞的前行,心里满是震惊:“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我并不是特意来救你的!”其实这话确是真话,当时司云身体已经冻僵,即使上去也不一定可以活下来。
  “我是不会丢下你的。”宋落趴在地上喘着气。
  “你放下我,先去找路,如何?”司云无奈一笑,这可能是最后的生机了。
  “你高看我了,我是路痴,走了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要不然怎么会再遇见你呢,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话!”宋落呵呵一笑,脚下未曾停留半分。
  东方渐渐泛出的朝霞,远方天地交界处被金色的光芒照亮,今天的日出比平地来得稍晚些。当日头自山间树梢上升起,银白色的雪山,像娇羞的少女,耀眼动人。万道霞光射向大地,洒落在宋落身上,他后背崩得僵直,腿上的僵直已经让他无法迈开步子,两腿在雪中麻木的移动。没走几步人直直的向前扑倒,他趴在地上缓了下,爬起继续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宋落,你看那边是不是……山洞?”司云望着远方的一处阴影,声音中满是不忍,他几次想要起来,怎么背后伤势过重,每动一下身体都会剧烈的疼痛。
  宋落不再与他说话,他双膝跪地,靠着两只手臂的力量朝着那山洞爬。眼见那不大的山洞近在咫尺,但身体中的力量逐渐在消失,眼前的景物愈发模糊,渐渐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